那年，李刚、季叔还没有封侯。
那年，贾君鹏还没有沉迷网游。
那年，冠希哥的电脑还没有拿去维修。
总之，那年是沉默的。
尤其是葫芦大街70号的和协中学。陈旧的教学楼，紧闭的大门，与四周的老式楼房倒也般配。总之，一切都在沉默中。
沉默让人不安，让人心浮气躁，总想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保护自己。哪怕是幼稚的事情、错误的事情。
那年，我和许多人一样被电脑派位公平地分配到和协中学。
这所中学据传是市重点流氓中学。不过学校大门墙壁上悬挂的奖状还是让人颇感欣慰。比如“省级优秀安全单位”、“市级优秀无烟单位”、“区级优秀卫生单位”……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学校也可以称作单位，但是看着这些心里毕竟自信起来，并时常用现在已臭了街的一句话来激励自己——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的。
我们的校长名叫方逊斋，校训是戒诞戒夸、虚己进德。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学与小学的不同，校长的名字是那么文雅，校训是那么高深。
关于校长我了解的并不多，见面也很少，只有重大典礼他才会出现。我印象中最清晰的就是这个挺拔的中年男人，在开学典礼上说本校校训是出自明代著名学者方孝孺的名言警句，而校长本人也有意无意地说自己和这位学者有些许血缘关系，可谓书香门第，因此他希望我们成为品行优良的学生。后来在历史课上，老师讲起明朝历史，说起被诛十族的著名学者方孝孺，我们都惊讶校长作为方孝孺的后人着实不易。我当时还在幻想，既然校长是名门之后，为何不将和协中学更名方孝孺中学，那样听着岂不光彩些。
长大后想起这些，真是殊为可笑。
我们年级总共三个班，全年级人数不多，加起来也就百十来号人。我在1班，班主任是沐老师，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矮胖女人，说话有些口音，为人也有些刻板，她负责全年级的语文教学。但就我当时的感觉来看我自己所处的环境还是不错的，毕竟同学大多是沉默型的，而像我这种低调的人也不会受到注意，这正是我进入这所学校之前最祈盼的。倒是有几个不良学生经常厮混在一起，而且他们还成立了帮派叫“奇帮”，来源是他们的老大叫方亦奇，一个皮肤白嫩的男生，学习也在全班名列前茅，但当时我一直不明白，这样一个成绩优秀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指使别人，手下人对他的命令也是俯首帖耳，每天中午都能看到奇帮的成员替他打饭打水。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大家就都习惯了中学校园的生活。这所校园的内部似乎也开始不安分起来，许多一开始看着文文静静的人都变成了特闹的人。或许是本性使然，只是一开始总压制着。又或许人在沉默的氛围中，真的会因为要保护自己、证明自己而有所改变。
二班的姑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很可爱的男孩。
他本名倪豫，是一个小胖子，整个脑袋就像一颗鸭梨，上面窄，下面宽，与其说宽，不如说肉乎，肉乎得真像一个球。小小的眼睛深陷在肉球里，有时候在楼道遇见，乍一看还以为他是闭着眼走路。由于他奇特的鸭梨加肉球式脑袋，发型也着实各异，中间有一大撮稍微长点的齐刘海，总是与两边的头发分开，总之他的外貌可爱而又滑稽。
他虽然和我不是一个班，但在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我就和他相识了。当时他穿着一双黑色旅游鞋，走路声音很大，整个人都显得那么肉乎，尤其他的脸蛋，会让人有冲动，一种想上去捏一把的冲动。当时我们新生都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都是生面孔。倪豫就坐在我旁边，主动找我聊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感觉这个人还是很正常的，之所以用正常来形容第一印象，是因为后来我见到的倪豫已经不正常了。
起初，听奇帮的人谈起过2班一个叫姑子的人，当时我还不知道就是指倪豫。他们谈起姑子时总是眉飞色舞的，脸上还洋洋自得。每到下课的时候，帮主方亦奇就会开心地说：“走！虐姑子去！”于是三五个人便会跟着他去2班。学校本来是明令禁止串班的，不过规矩毕竟是死的，更何况谣传方亦奇是校长的亲戚（毕竟他们是一个姓）。而且方亦奇学习成绩好是出了名的，我当时暗想名门之后就是与一般人不一样。
后来我才从我们班女班长那里得知，二班那个叫倪豫的小胖子，一开始特受大家注意，他不仅长得可爱，还挺幽默，就是太贫，甚至渐渐感觉他有些犯欠。2班有一个叫陈威的男孩，他小学蹲过两年班，所以比别的学生大，一看便知道是那种有点不良学生气质的人。陈威一开始很友好的和倪豫搭讪，后来聊熟了，就给倪豫起了外号叫尼姑，结果大家伙就省略成了姑子。
姑子一开始并没有介意什么，反而嬉皮笑脸的。大家认定他是个脾气好的人，就陆续有人提出想捏他脸蛋，但他却拒绝了。后来还是那个叫陈威的男孩勇敢，那次要上语文课了，上课铃刚打，陈威从外面跑进教室，姑子正好坐在靠门口墙壁的位子，陈威便趁姑子不注意，一把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当时那些觊觎姑子脸蛋的男生无不发出怪叫，真可谓稳准狠啊！陈威的偷袭，让很多人也跟着效仿。甚至每次下课的时候，陈威也都会提前和其他人计划好，铃声一响，大家便一窝蜂的冲向姑子，一个个的捏姑子的脸蛋，有时候大家太兴奋，来不及排队，只好一起上。可怜的是姑子，这种日子仅仅是一个开始。
姑子在2班每天都会遭遇这样的突袭，一开始也不厌其烦，会有所反抗，但不敢真的动怒，毕竟2班的男生不太好惹，以至于面对陈威那帮人是能躲则躲。后来陈威结识了奇帮帮主方亦奇，方亦奇便建议陈威创立一个“虐姑党”。就这样奇帮和虐姑党开始了他们的雄图霸业。
姑子遭受这些无妄之灾后，倒也能苦中作乐，每天还是会和别人开玩笑，开一些不知所谓的玩笑。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傻帽似的动作，即便别人不理睬他，他还是会自得其乐的继续。他似乎在博取众人的嬉笑，他原以为这样做能够让人不再欺负他，可没想到这反而激发起大家虐他的兴趣。
甚至就连2班几个比较泼辣的女生，也名义上加入了虐姑党。
而面对外来的奇帮成员，姑子似乎不太抱有好感，应该说相比之下，与其被外班人虐，倒不如被自己班人虐着玩更亲切。毕竟，姑子觉得方亦奇这些人与自己并不熟识，凭什么来欺负他。
不过，一回虐，二回熟，姑子有时候放学还会和奇帮的人一起去小车棚取自行车，可见姑子真的是很能适应“虐生活”。
这些都是女班长金娜告诉我的，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方亦奇的“老婆”。金娜学习并不好，但长得高，比我还要高，很会讨老师欢心。尤其是沐老师，虽然她明明知道方亦奇和金娜的事情，但也没过多阻拦。虽然在那个时候早恋还是一件禁忌的事情。但是，班里的情侣其实绝对不止方亦奇和金娜这么一对儿。而像我这么安于沉默的人，肯定是不会做这些大胆的事情。
我不知道金娜为何会跟我聊起姑子，不过听她说得这么详细，想必每次方亦奇虐姑子的时候，金娜也在身边看着。又或者，方亦奇每次放学和金娜一起走的时候，会聊起每天虐姑子的成果。不过，金娜从没有串过2班，她还是一个很听话的女生。每次听她说起姑子的遭遇，我没有见到她脸上浮现出洋洋自得，反而能看出一种悲悯。
她曾对我说过，她觉得姑子很可爱。
其实，在与金娜熟悉之前，我并未实际见过姑子被虐的情形。其实心里还是想凑凑热闹，但我并不想虐姑子，也不是怜悯他，而是担心自己凑热闹也会被虐，因为我与奇帮、虐姑党的人都不熟悉。我觉得要保护自己最佳的方案还是保持沉默。在和协中学，“闹”这种事，不是什么人都玩得起的。
所以，每次方亦奇他们去虐姑子，我其实都想跟着一块去看，但还是忍住了，因为1班从没有奇帮之外的人跟着方亦奇一起去虐姑子。倒是有个叫罗星辰的大个子，原本不是奇帮的人，在1班也不是特闹腾的人，但后来千辛万苦地加入了奇帮。他脑门上有一大片红印，看着特别威武。但是每当他一笑起来，却又显得猥琐。其实他是一个特别怂的人，这是金娜偷偷告诉我的。
说起罗星辰加入奇帮，也着实费了劲。帮主方亦奇平常喜欢打cs，那会这个游戏刚刚流行起来，因此奇帮的人经常一起去葫芦大街的黑网吧去打游戏。方亦奇认为不会打cs就没资格加入奇帮，于是经常拉他一块去黑网吧，而方亦奇作为教他打游戏的入门师傅，自然要有学费。于是，每次去网吧的钱就由罗星辰来支付。不过，方亦奇还算是一个贤明的帮主，其他帮里成员的花费并没有落在罗星辰的身上。而后来，罗星辰又被方亦奇专门认命为“催”，负责给自己买零食吃。学校大厅有一间小卖部，东西虽然不多，但在学校伙食的摧残下，小卖部是特别的红火。因此，对于罗星辰来说，去小卖部买零食是一件苦差事，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了。
就这样，罗星辰加入了奇帮，方亦奇还赐予他一个外号：罗猩猩。
要说罗猩猩本非自愿加入奇帮，只是奇帮的成员经常在虐姑子之余也会虐他。罗猩猩审时度势，倒也聪明，干脆加入奇帮一起虐姑子。不欲被人欺，则去欺人，真是和协中学的至理名言。
奇帮加入了这么一个大个儿，自然好好利用。虽然姑子不敢反抗奇帮和虐姑党，但惹不起却还躲得起，有时候一下课姑子就一溜烟跑出教室，任谁也找不到。待到上课，姑子宁肯迟到也很晚进教室。
为此陈威和方亦奇等人很是苦恼，虐不着姑子心里会觉得空虚。于是，方亦奇便想了一个对策。每次下课前20分钟，都让罗猩猩假意肚子疼，出去上厕所。可实际上罗猩猩是去2班门口堵着姑子，下课铃一响，姑子跑出门便被逮了正着。之后两路人马对姑子的狂虐，都是对他故意躲避的惩罚。
后来方亦奇便介绍了罗猩猩给陈威认识，算是感谢陈威介绍虐姑子这么好玩的家伙给他。从此罗猩猩也成为了虐姑党的“催”，这都是后话。
姑子的惨淡生活就这样在猫捉老鼠的情形下一天天度过，后来陈威也找姑子协商，说以后课间10分钟不要跑，让大家好好虐会，也就是揉揉你的脸，又不会怎么样，要是课间不让虐，放学后可不饶过你。
姑子就这样妥协了，毕竟每次下课跑出去的几率很渺茫，而且学校也小，跑出教学楼，也跑不出学校，因为除非到放学，否则大门永远是紧闭的。如果被逮住会更惨，倒不如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奇帮和虐姑党的洗礼。
其实姑子很希望老师能救自己，不过老师未必总在班里，而且制止了，也仅仅是说两句，老师一走，大家又会像脱了缰的野马狂奔而来虐待姑子。
不知从何时起，方亦奇迷上了小说，不过不是什么正规小说。方亦奇美其名曰：小黄书。而我正因为这些小黄书得以破格提拔加入奇帮。因为我作文写得好，班里人都叫我才子，方亦奇虽然总体成绩是第一，但语文每次都没有我考的高，于是他就说：“才子。奇帮里的兄弟都是武职，缺少一个文职，以后你就担任奇帮的图书管理员吧。”于是他就塞给了我数本袖珍版的小说。看小说的封面，就知道里面的内容肯定是H的。从此我的书包更沉了。
由于意外加入奇帮，我也得以能近距离参观姑子受虐。
“走！虐姑子去！”
方亦奇一声号令，我也跟着帮内兄弟一起奔向2班，而罗猩猩早已抢先跑了过去，一把摁住姑子。陈威一脸淫笑的从2班教室后面走过来，因为他知道姑子不会再跑了。此时，奇帮、虐姑党已集结完毕，2班的看客们也都期待着一场虐姑大戏，可谓百看不厌。
陈威和方亦奇互相点头致意，之后陈威儒雅地拿下姑子的眼镜，这是一个仪式，姑子的眼镜必须由虐姑党老大陈威亲自拿下，就好比剪彩一样，谁也不能越权。剪彩完成，虐姑就正式开始了。而此时的姑子却嬉皮笑脸的，不安的看着四周。他的脸蛋早已不够原先红润，反而发黑，估计是被众人长期揉捏所致吧。不过，肉呼呼样子依旧没变，反而更可爱了些。
此时，周围几个女生，开始调侃姑子。
“尼姑，你丫怎么那么怂，打他们……”
“尼姑又被人虐，真活该……”
其他默不作声的人也都向这边张望着。
姑子也不示弱，反而使劲睁大自己的双眼，拨开奇帮、虐姑党的包围，回骂那些看客。他骂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只是出一些怪声，假意发狠。不过，他发起狠来的样子更激发了大家虐他的心理。于是方亦奇他们立刻又把姑子拉到垓心，准备开虐。
方亦奇说道：“你小子行啊，昨天放学怎么回事，骑自行车走得那么快，还想虐会你呢！居然让你溜了。”
“居然……嘿嘿嘿……居然……”姑子用奇怪的声调重复“居然”这个词。
“别跟他废话了，直接开虐吧。”陈威此刻早已手痒了。
“居然……诶？你这校服怎么脏了？诶？罗猩猩，你这大红印子，你们说他这是怎么弄的。居然！嘿嘿……”姑子就像个小丑一样，尽力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来转移大家的兴趣，我明白他肯定想少受点虐。
“Whataday！”姑子冷不丁的又冒出这么一句。这是新概念英语上的一句话。
姑子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尖细，让人听了会有一种反感，以至于更想虐他。不过看他的这种表演已成了大家虐他之前的开胃小菜，在往后的日子，可能连姑子自己都不知道，这盘开胃小菜将会成为大餐。
“费什么话！”陈威的大黑手摁住了姑子的嘴巴，然后来回转了半天，之后又用右手捏住姑子的脸蛋，捏得死死的，扭、转、拉，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方亦奇也跟着一并捏姑子脸蛋，此刻教室是异常沉默，大家都在欣赏。姑子只有在受虐过程中不会发出那令人反感的声音与小丑般的表情，他的一切可爱与幽默都沦为白痴与犯欠。
虐了有一分钟，俩人都累了，罗猩猩大喊一句：“一起上！”
于是，奇帮、虐姑党一拥而上，十几双大手，早已糊住姑子肉球似的脑袋。我在旁边根本看不见姑子的面部表情。但能看出众人都是如此专心、如此疯狂。看客们，也都挂着不同的表情欣赏。
他们是变态吗？
我心底里问着自己。我没有参加虐姑，而且也插不上手，我觉得这些事情好令人反胃。
姑子，长得这么可爱的人，究竟为何沦为众人虐待的对象。难道可爱真的会激发人潜在的施虐心理吗？
也许，我该庆幸自己，因为我长得不可爱。如果我是姑子，我或许也不会反抗，我或许会疯掉。
虐了一会，大家便累了，直起腰板深呼吸。姑子此时想带上眼镜，很快便被陈威夺过去。
“干嘛！还没虐够呢！”
“干嘛……嘿嘿嘿……干嘛……”姑子又开始了他小丑般的表演。
这无疑更激发了陈威施虐的冲动，于是，不待缓过劲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揉脸。就这样，大家揉捏姑子的脸，姑子便闭嘴，大家不揉了，姑子便开始犯欠。二者之间，似乎已达成了默契。
姑子被众人包围着，我还在想，他会不会突然冲破包围，可惜他没有。他已经把受虐看做自己校园生活的一部分，正常的一部分，沉默的一部分。等到上课铃响前的十秒钟，会有专门的人看着时间，因为表已经和学校的对好了，大家会准备最后一虐，这十秒也是姑子眼睛瞪得最大的时候。
众人此刻会同时放开姑子，然后同声倒数：“10、9、8、7、6、5、4、3、2、1、虐！”
于是，众人的双手再一次冲向姑子的脸蛋，做最后一击，每次姑子都会疼痛得叫出声来。之后，奇帮跑回1班，虐姑党各就各位，看客们的脸上也泛出无趣的样子。老师缓步走进教室，一切又都沉默起来。
从那时候起，我便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可爱未必是件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