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白手绢，替他擦嘴。他下意识地来抢我手中的手绢，手覆上我的手指，却又触电一般地缩了去，避开眼睛。
这样一来，我也不知自己到底给他擦好还是不给他擦好了，手下犹豫着，胡乱再抹了两下，就慢慢地缩了回来。
他……还在生气？
心里惴惴地想着，犹豫着正想要继续说点什么道歉的话，他却已经开了口——
“是我不好，没有顾及你的心情，我以后永不会那么做了。”
“啊？”我吓了一跳，“晓风，你……”
他莫非真的恼羞成怒了？这……
忙拉了他的衣领：“晓风，你听我说，我只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
他轻轻地摘下我的手，仍然没有直接看着我，语气中有种闷气的感觉：“我知道，对你来说，也许真的是还没到时候……是我欠考虑了。我不会再勉强你的，我会等到你正式成年之后再说，所以你不用那么紧张。”
“咦？”
我的心免不了咯噔一下——等我成年？那是猴年马月之后的事啊……他真的生气了，要把我打入冷宫了不成？
“等等……晓风，你搞错我的意思了，”不觉有点慌了，“我不是不肯的意思，我真的只是觉得有点突然，所以反应过大了。我……我知道昨天是我不好，道歉还不行吗？”
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居然被逼着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像是……菜市场上卖不出去的黄瓜在自己给自己推销，丢死人了！
虽然说话的声音依然平稳沉着，但林晓风的头似乎埋得更低了：“香香，我说了你不必勉强。来日方长，我不是不可以等的人，而且这样对你来说也比较好一点……”
“什么叫做这样对我比较好一点？”我急了，上去就捧起他的脸，要他正视我的眼睛，“你不要一个人自顾自地在那里自圆其说，也考虑一下我的想法好不好？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不肯，你干嘛还硬说要等我成年啊？！”
他的脸红一片白一片的：“我不是在赌气，香香，这是我考虑过之后的决定。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无论思想上还是身体上都还没有准备好，我不想害你受不必要的伤害，仅此而已！你只要照现在这样就可以了，那方面的事，以后再说。”
我又好笑又好气——他怎么又是一副家长的口气对着我？真是听得人不爽！
“我还小？拜托，我跟你同岁的，我是小孩子的话，你也是小孩子。我马上就十七岁了，再过一年就十八岁了，我早就不是个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可以对我自己的言行负责。倒是你，不要老拿有色眼镜看我，把我当作小孩子好不好？”
他蹙紧了眉说：“这与年龄无关，你怎么看都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怒了：“我发育得超级正常，连专业人士都说我的身材好得叫人羡慕！我哪点长得象小孩啦？还有，我如果是小孩子的话，昨天是谁把手伸小孩子衣服里面来的？虽然你话说得这么好听……我们现在每天睡同一张床，你就真的可以做个柳下惠做下去？”
他的脸簌然红了很多：“你不放心的话，那我们继续分床睡，直到你十八岁生日。”
我真的是要气晕了——这个人怎么这么顽固呀！
“为什么要分床睡，为什么要等到我十八岁？我不要那样！”我又羞又气，忍不住上前一把拢了他的脑袋入怀，“我们已经结婚了不是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没有人会说什么闲话的……而且这种事情是自然而然的就好，没有什么非要成年，非要准备好什么的道理！晓风，你不要总是拿一些莫须有的奇怪规矩来约束住自己……你就是这样，才容易把好事变成坏事——就好象你一直都不跟我说，你喜欢我的事……才会出来那么多的误会，你知道不知道？”
他突地静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我说不过你，香香。但我这样也是为了你好，因为昨天你真的很强烈地表现出来，你不愿意……而且我想万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怎么办……你年龄还这么小，不管对你还是孩子都不会是一件好事。我很不想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即使是一点一滴的细节。”
心里一酸，不由得将他拥得更紧：“我明白，对不起，晓风，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的反应过激了，害你为难了，又误会了你的好意……对不起……我不再任性了，但是你答应我，不要分床睡，不要勉强自己等什么十八岁，一切顺其自然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抱紧了我的腰：“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说公是公有理，你说母是母有理。”
我不由得脸上一烫：“什么嘛……我向来跟你讲道理的，是你自己总是自寻烦恼，化繁为简……呃不，化简为烦，烦恼的烦。”
他在我怀里噗哧一笑：“小妖精。”
“谁是小妖精……”脸上滚烫的感觉更重了，嘟起嘴巴低头看他。
他氤氲的黑眸笑着看我：“大白天地在书房里诱惑老公，这又算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整个人都爬到他大腿上去了，若不是这落地窗外面就是一颗大树，我们两个人简直就是在广播放送着激情镜头嘛……可是，这又怎样？最多观者不雅，我这里又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
“我就是要诱惑你，怎么样？”
赌了气，一边说着，低头吻了林晓风的额头，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突然真的动了心，捧起他的脸就想要亲下去。
谁知，林晓风往后闪了开去：“别。”
什么……？真是不敢相信，我做主动的时候，他居然能说出那么煞风景的话来……
我顿时有种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感觉，恼怒地说：“为什么？”
他合上眼睛避开了脸：“西凤现在等在外面，我还有一堆正事要做。香香，听话，先出去好吗？”
他说出来这样的理由，我不由得缩了缩，可是，还是不甘心地圈住他的脖子——
“我不要……你的正事就是我的正事，我也要来帮忙。”
他在我的耳旁叹息一声：“那好，我给你个很重要的任务。”
“真的？！”兴奋地松开了，期待地望着他。
他笑了，半使了蛮劲地将我从椅子上推了下去，这才从旁边的桌子上找了找，递给我一沓装订好的，厚厚的资料：“这个给你，去好好读一下，然后告诉我个日子。”
“日子？”我奇怪地接过来，顺手翻开。
才刚看了第一眼，我的手就突地软了下，差点儿没撒手，幸好林晓风早有准备，一手托住那沓资料，笑着问我：“没事吧？”
我睁大了眼，声音都抖了抖：“这是……什么时候整理的资料？”
“以前就一直在收集的，只是昨晚跟你说了这件事，我今天就叫西凤从图书室拿出来，准备给你看的。”顿了顿，他的声音放柔了许多，“你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和爷爷，看看这些，也了解了解他们的人和事，知道自己是从怎样一个家庭出来的吧。”
我立时无了语，再回去看资料的第一页。
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上面是一位老人和一对年轻的夫妇，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人。他们的眼神平和，坚定，面上洋溢着简单又幸福的表情。夫妇一人一边，将老人簇拥在中间，彼此却是手搭着肩膀，无限温馨之感。
旁边一行写得整齐的小字：××××年×月×日于××照相馆。左起陆爱国_陆金_肖艾梅
手指缓缓地拂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的，女人的眉毛跟我一样后半截偏浓，鼻子也象我，男人的脸型跟我是相似的，这个特征跟他的爸爸一样……他们是我的亲人，从长相就可以看得出来。
不象在陆宅的那两只猪，什么都滚圆滚圆的，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太象一个人种……突地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罪恶，忙收敛了这个念头，转而问林晓风：“这是你叫人去收集的？”
“我一直有收集情报资料的习惯，这楼下的图书馆里，有我收集的很多东西，你有空可以去看一下。以前我喜欢过的东西有可能你并不感兴趣，但随意看看也无妨。”
心里一动，不由得再问他：“那里面有很多本关于我的……是爷爷给你收集的，还是你自己收集的？”
他的面上现出腼腆之色：“……你看过？那是我在日本和德国期间，用来慰藉相思的东西。”
这次轮到我忍俊不禁：“你那么小就害相思病啦？你到底几岁开始陷入情网的……该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这些事改天再跟你细细地聊，你先出去好好看一下，然后，跟我们昨天说好的那样，定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拜祭他们。”他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他们的墓在本市吗？”一想到爷爷居然葬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就有点伤感。
“嗯，是的，因为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们已经在爷爷的邀请下，搬到本市居住了。”林晓风将资料推到我的怀里，“看完之后，你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去做，都可以去做，但是西凤我要暂时借用一下。你如果出去的话，要跟司机一起行动，带好联系用的手机，别弄得跟在瑞士那时那样。”
“嗯……我的确想要去一下孤儿院，看望下孩子们，”我撅起嘴巴，很不喜欢他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那……我看你吃完炖盅，再出去。”
“都已经凉了，我不想吃，你下去叫人端出去。”他只看了一眼，就摇头。
我有点不乐意，然而又不想要继续打扰他办正事，只好唯唯诺诺，随便应付了出去。
西凤等在门口，见我出来，微笑道：“少奶奶。”
“西凤，对不起，耽误了这么久。”
“少奶奶跟少爷要说的事情，自然是优先度最高的，尤其是在现在。”她的脸上依旧含笑，万年不变的冰山笑容。
我的脸上不禁烫了起来：“西凤，联系用的手机给我一个，今天你需要跟晓风办事，但是我想要去孤儿院一趟。”
她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白色的手机给我：“少奶奶请注意安全。”
“嗯……”接过手机，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本来就有事要找她，“我记得上次我们在整理基金帐务的时候，发现二婶有一些奇怪的资金流动去向，这个事情最后调查得怎么样了？你跟晓风说了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笑：“西凤会将资料放到少奶奶的书房里，少奶奶从孤儿院回来之后，请到那边去看吧。”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便也之好这么听。
到了孤儿院，一切如常，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
可是……我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风已经暖了，太阳开始变得耀眼，晒在额头有种滚烫的感觉，甚至连同行的司机都自觉地给我打起了阳伞。
蓝湄儿见了我，没有跟以前一样恶狠狠地扑上来跟我要莫哥哥，而是若无其事地跟我打了招呼，就去跟别的小朋友玩儿去了。连我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都只是客套地谢了句，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话。
也许小孩子真的是善忘的……虽然之前那么要生要死的，过后也就忘了。
我不由得这么想，却突然注意到蓝湄儿的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闪亮的蓝色蝴蝶发卡。这是个极为精致的饰物，不太象是孤儿们能从捐赠品里拿到的东西。
心里簌然浮动了一下……那个熟悉的，高大又强壮的身影在脑海中显现出来。
不是我故意要往这个方向去想，然而，我虽然觉得身旁空空荡荡，却也觉得那个人其实并没有走远。总觉得他就在某处，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依旧在为林家，为林晓风，或者为我默默地做着什么。
叹了一口气，四下环视，终是没什么惊喜的发现。
我并没有勇气上前去追问蓝湄儿，在旁边怔怔地看了会儿，便与司机拾步离开。
回来的路上，心情抑郁，叫司机饶了城里，多转两圈。
林宅，学校，洪青帮，自己家楼下……我全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仅只是看着它们在车旁掠过，回想当时自己仍在这些场景中时，发生过的事情罢了。
可是，当我路过妇幼医院门口的时候，却忍不住唤了声：“停车。”
司机将车子停稳，还没来得及下车给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推门跑了出去。
听得司机在后面大声叫着“少奶奶”，我拧转头去喊了声：“我马上回来！”
上了台阶，就大声叫了一句：“阿糖！”
有个在医院门口徘徊着，面上尽是犹豫不觉的女孩，被我这声呼喊吓得身子一震，差一点没直接转身跑路。可是她看清了是我之后，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香香姐！”
“阿糖，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跑到她的跟前，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高跟鞋跑这么快，其实摇摇摆摆，极其危险。
她上下打量我，面上依旧是那种艳羡之色：“香香姐，你看起来不错。”
她的脸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苍白很多……人也显得瘦了，我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肩膀，追问道：“阿糖，到底怎么了？你发生什么事了，到医院来做什么？”
她犹豫地看着我，眼中浮起湿湿的雾气来，赶紧低了头，却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阿糖……谁欺负你了吗？”我有点手足无措，赶紧将她拉到一边，眼角的余光却已经瞥到司机跑到距离我们三米左右的地方，听了下来。
阿糖的头摇得象拨浪鼓：“没……没有人欺负我……”
“那么是怎么了？你不舒服？哪里生病了不成……如果缺钱看病的话，我去给你想办法啊。”
这句话却另她突然定了下来，抬眼望着我：“真的？”
“真的。”见她这样，不由得怔了怔。
她那样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突地鼻子一红，眼中滚下泪来：“香香姐，你……你帮我好不好？阿童他说不要生这个孩子，说养不起，可是我、我想要生下来……”
“孩、孩子？！”我的心里一凉——阿童跟阿糖的孩子？
再一看，阿糖的脸上都已经开了酱料铺了，赶紧抽了手帕替她擦泪，低声安慰她。这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这么哭了，真是有点引人侧目的……心里有点汗颜，不知道这样呆在这里久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我虽然之前就觉得可能是有了，可是一方面不确定，一方面又想要给阿童一个惊喜。直到前几天他主动买了那个东西回来叫我测……知道是真的有了之后，我还以为阿童会很高兴的，结果他竟然板起脸来要我打掉……我真的不想……走了半天也走不进这个门……”
我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什么——他连陪你来都不陪吗？那他还算不算个男人了！走，我跟你去找他说理去！”
一手拽了阿糖，就想要去找阿童。
这一下，阿糖慌了，连忙拽住了我：“别……他今天有别的事，是我自己说要自己来的！而且，我知道阿童他说得有道理……我们真的是没钱……没有钱，就没办法让孩子幸福，生下来也不会幸福……”
她哭得哗啦啦的，手上沾的鼻涕也湿了我的袖子。
“我们现在还太小了，又没办法结婚，又没办法找正式的工作挣钱来抚养他……现在这样，我居然想要生下来，简直就是……”她泣不成声，痛苦地抽噎着。
“阿糖，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呸”了一口，回身拉紧了她的手，“如果最初就不要小孩，那就应该要想好避孕的方法——要不然就不要做那档子事！他如果真的想要对你好，珍惜你，就不会让你怀上不应该怀的小孩，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错了，错得很厉害，错得没有资格再来说爱你之类的话！”
事实就是这样的！
林晓风跟我是合法夫妻，而且我们都默认了以后是想多要孩子的，他都尚且为我的心情着想，主动提出来说什么要等我成年之后才考虑之类，而且我们相处半年多，他从来没有做过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以前真的是错看阿童了，我还以为被母亲抛弃的小孩，会比较珍惜小孩的……结果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得了便宜都是一样要卖乖，现在居然要自己的女朋友自己来做人流，害她一个人在医院门口哭，真是没人性……
阿糖拼命地摇着头：“香香姐，请你不要这么说阿童，他真的对我很好，我都是情愿的，而且也是我说不要用什么东西的，因为那很费钱……所以，不是他的错，真的不是他的错！最近洪青帮里面那么多的事，人心惶惶，我们上上下下都已经人人自危，我实在希望能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力量，帮助他可以忘掉一些心烦的事情，所以……”
我不觉心里一跳：“洪青帮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阿糖的眼睛闪了闪，没吭声，只是又急急地摇了摇头。
我也意识到自己问到跟眼前的事情不相干的事上去了，只好转而再说：“不管之前怎么样，也不管你情愿不情愿，总之这是他的孩子，他就应该要拿出更负责的态度来！”
她噤了声，静默地抹着眼泪，不说话了。
我掏了掏贴身口袋里的银行卡，心想幸好香港那次之后，林晓风都总是提醒我要贴身放着这些钱银手机之类的东西，拉了阿糖的手到旁边的ATM机去排队。等我将厚厚一沓红色的纸币提出来，塞到她手里之后，她的眼睛睁大了！
“香香姐，这……”她慌乱地将钱推还给我，“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阿糖，你听我说，如果你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就生下来。”我硬是将钱又都塞到她的手中，“如果是前的问题，只要是跟孩子有关的，你尽管来找我。阿童他如果有什么异议，你也尽管让他来找我！”
她拿着钱，对我讲话的声调却突地带了某种颤抖的感觉：“香香姐，你现在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