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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宜务先所长以观其变,设购开赏,宣示反悔,勿贪小功以乱大谋——”

弘昑的目光定格在某句上,凝思微晌,一阵淡淡幽香随着初夏的微风迎面飘来,他的眉梢微微一皱,有些烦躁和无奈,冷哼着说了句‘无聊’,忍住不去多做理会,只是身子向旁边一转。

水月嫣然一笑,又换了个方位,依旧将双肘支在桌上,保持和他面对面的姿势,剪剪水瞳挑衅般凝视着他,好似再说‘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弘昑暗暗喘了一口气,俊眉皱得更深,书页一翻,明显透露着不耐,水月却不以为意,委身后坐,下巴垫在两只胳膊上,研究似地看了弘昑半晌,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男人长成你这个样子?哎,你说。”

“睫毛那么长,牙齿那么细,眉不画而黑,唇不涂而朱,你若不说话,真就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了,你若做女子打扮——”

便把不远的小铜镜拿过来,照了照自己的五官,笑道:“简直能把我比下去。”

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是了,贝勒爷不是会点易容术吗?不如你把自己变成女子,把我化成少爷——”

‘啪’的一声,弘昑把书一合,扔在桌上,定定地看着水月,沉声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水月微微一怔,继而柔柔一笑,妖媚如狐,道:“贝勒爷何必明知故问?——昨儿你说什么来?”

弘昑眉心紧蹙,有点后悔。

昨日永思又耍小少爷脾气,死也不肯去读书,弘昑哄又哄不好,偏生他又极疼永思,舍不得打他骂他一句,一时弄得手忙脚乱。

难道真是慈母的力量,水月只是温声细语和永思说了一通话,那小东西就如同变了个人一般,立刻温顺如水,同家丁去了。

这并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在永思满地打滚的时候,他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怎么竟允诺水月,只要她把他哄地乖乖地上学读书,他可以带她出去,她不是一直想着去淞南山打猎吗,他可以带她去。

看着水月得意的眼神,弘昑忽然怀疑,她们母子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贝勒爷一言九鼎,水月也在这深宅大院闷得好久了,弓箭我都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弘昑双臂环绕,靠在椅背上,面前人柔声细语,但他相信,如果他不答应,他今日一定会被腻烦的什么事也做不成。

弘昑的脸很写满了厌烦不耐,但是水月的笑却越来越浓,她知道弘昑是答应了,她上次出去游玩时什么时候?上次摸弓箭是什么时候?——都快忘了,这厚重的一重重朱漆大门,她已经许久不曾走出去了。

尽管是初夏,可是这山野密林中温度还是并不很高,偶尔吹来一阵风,还会带来丝丝凉意。

萌发正好的绿意在夏风中微微起伏摇晃,宛若波浪,观之怡神,山不很高,但可以很好地将附近景致皆收眼底,便不是打猎,单来此处赏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带来的四个随侍都知趣儿地在山底守护,淞南山周围许多村镇,山上猛兽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清理了差不多,留下的不过是些山兔,野鹿及一些小的野兽,攻击性不强,况有弘昑在,相信也用不着他们担虑许多。

对于弘昑来说,虽然此行是迫于无奈,也算是难得出来散心,对着这天高气爽,林翠草青,心情还不错,是以面对水月许多古灵精怪的提问,他好脾气地没有表现得太过烦躁,偶尔还破天荒和她交谈一两句,水月顺势而上,一路唧唧咯咯不止,仿佛两人不是几年的夫妻,而是才新认识的一般。

“那你从几岁开始读书?识字?几岁碰的刀枪棍棒这些东西?”水月手里摇晃着一根狗尾巴草棍,边走边问。

“忘记了,两三岁吧。”弘昑随口答道。

“两三岁?那岂不是思儿这么大?”水月蹙眉轻语,斜睨了弘昑一眼,更小声地说道:“怪不得把脾性弄得这么古怪,大户人家也真是苛刻。”

弘昑眼睛向她一瞟,说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早学早成。”

水月抿嘴笑而不语,想了想,又噗嗤一笑,说道:“我曾听湘儿说,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曾假充女儿教养,可有此事?”

弘昑忙道:“她胡说的。”

水月见弘昑脸色微红,急着否认,便不再多说,只是心中如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得意,想及弘昑做女孩装扮,说话细声细语的模样,再想到与平日形容的反差,不由得一个人在那边笑起来,越想便越觉得有趣,及至后来,肩膀都乐得微微颤抖起来,不得不止步转过身去。

弘昑见她如此,微微窘迫,故意板着脸回头道:“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

岂料越是这样,水月越是把持不住,背靠着树,咳咳笑问道:“那你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头上戴花吗?”未及问完,又是笑个不止。

弘昑听了,也忍不住冒出一丝笑意,皱眉说道:“我看你也不是真来打猎的,你再笑,我可回去了。”

“好,好,不笑。”水月强忍着,忽见一只鸟啾啾而过,油绿的羽毛,尾巴一抹朱红,立即惊喜道:“呀,就是它。”忙跑着追过去,弘昑不由得疑惑,见那边林深,有些不放心,只得随着。

一直追到后山,水月才停下步子,面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用衣袖擦着脸上细密的汗珠,仿佛发现了宝藏,弘昑此时才看到同样的鸟儿许多只,叫声婉转,在高大的桦树间飞来飞去,便问道:“追它们做什么?”

水月忙小声笑道:“这是七夕鸟,很难找的,它们可以治病。”

“治病?”弘昑审视地上下看了看水月,问道:“你病了吗?”

水月刚想说不是,眼中光芒一闪,笑道:“是啊,我病了,你要不要给我打下几只来?”

见她眼神有种古怪的锐利,弘昑忙别过目光,说道:“那也不必费事,叫下人们买来几只也就是了。”

水月撇撇嘴,哼笑道:“真是大家公子哥,凡事只知道花银子办事,这鸟就在眼前,你射不得的?偏要去买?别说市面上未必买得到,便是买得到,一只少说三五两,十只多少钱?赶得上满府大丫头的月例银子了,虽说府上不在乎这些,也犯不着扔了银子打水漂,难道这才显了你尊贵不成?”

便瞪了他一眼,说道:“非是我病,额娘这两日头痛病又起了,药也医不好,我昨儿得了一土方,听说这七夕鸟和燕窝一起煮了熬汤,治头痛很有效,索性打了给她熬煮,若好了,岂不是大家都好。”

弘昑望着四处乱飞的鸟儿,蹙眉道:“这鸟可以治头痛?——怎么我不知道?”

水月不答,只小声自语:“你除了‘先所长以观其变’,还知道什么?”

弘昑看着她,好笑地问道:“你在那里嘀咕我什么?”

水月冷哼一声,不理他,自从身后取出一只金红色的弓箭来,长衣下摆向后一掀,一只脚踏着木桩,身子微弓,指向停在高高桦树枝上的鸟儿,屏息瞄准,牙缝里挤出一句:“别跟我说话,惊了鸟,有你好看。”

她今日穿着一身小猎服,米白色的料子,绣着祥云,腰上一条绛紫色腰带,同样的绛紫色长靴,越发衬得身材窈窕,英姿飒爽,和平日迥然不同,弘昑很少见到这样的她,一时看住了,思绪有些怔然。

这身洋装猎服还是上次湘儿送的,她平日并不穿得这样,虽然身为王府福晋,可是她并不豪奢地享受,她会自己缝制全家的衣服,自己刺绣手帕,便是一碗燕窝汤,如果没有喝完,不会像湘儿那样命人倒掉,下次会热热再喝,偶尔她的亲戚会来探望,她从不会拿府里的东西大包小揽地赠送,虽然她贵为福晋。

有时候他觉得她这样做毫无必要,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但有时候又觉得不尽然。

她总是在他面前作出那种安享荣华富贵的福晋模样来,可是骨子里还是一派小家女儿的作风,纯朴,勤劳,知足常乐。

水月瞄了半天,却渐渐放下手。

“怎么还不射箭?”弘昑突然开口,声音温和,笑道:“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可以代劳。”

“好久没摸弓箭了,已经没有准头了。”水月轻笑着说道。

弘昑眉头轻蹙,他分明看到水月的双眼中视一种复杂而古怪的神色,有些艳羡,有些嫉妒,还有一种难言的失落,他顺而望去,他看到高高的树枝上,两只七夕鸟互相啄着羽毛,你啼我叫,相依相偎,一派甜蜜温馨之景。

他听闻过这种谨慎的鸟,它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周以上,因此被人起了这么一个暧昧的名字,它们的世界,最重要的就是和双宿双飞,和另一半相守至老。

弘昑不言,默默搭上弓箭。

“不要。”水月吃了一惊,一把拦住他,说道:“不要射它们。”

“为什么?”

水月并不回答,忙莞尔一笑,说道:“对了,你会轻功吗?”

弘昑不解何意,看着她。

水月指着另一棵树,说道:“那上面有鸟窝,你能不能拿下两只鸟蛋来?”

弘昑仰头一望,摇头微笑,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只笑道:“还是叫善宝,金柱他们来吧,也不差这一时。”

水月知他顾虑的是什么,故意说道:“算了,你是千金贝勒,不能屈尊,我来就是,——都说你功夫了得,我看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便摩拳擦掌,抬头仰顾,弘昑蹙眉道:“你?你行吗?”

水月不答,使劲全力,纵身一跃,不过才至三分之一,桦树油滑,水月没有抱住,还没稳当,又直滑下来,许多细碎的树皮也跟着噼里啪啦掉下,打了水月满头满身,甚是滑稽,将弘昑都逗笑了。

“别逞能了,还是叫他们来吧。”

水月将身上打扫干净,笑道:“不用,我就不信这个邪,你瞧着吧。”便将袖子撸到一半,双臂环抱,索性一点点爬了上去,速度虽然不快,倒也渐渐上去了。

弘昑见她举动艰难,本想亲自动手,可是她身上一股坚强柔韧的气息,又让他心中暗笑,便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双手拢在口边,冲着水月喊道:“哎,你可是福晋啊。”

水月好容易及到第一个树杈,便坐上去,用手背擦一下汗,对着弘昑一笑,脆声说道:“我现在不是福晋,只是个小贼!偷鸟蛋的小贼。”

弘昑不禁摇摇头,双臂环抱,靠在树上笑着看她,夏日的夕阳透过层层树叶照在水月身上,镀上一层美丽的金黄,水月犹如一头倔强的小豹子,执着地向着树顶而去,周身活力,充满了信心。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到的。

这个奇特的女子。

“哎,我拿到了!”

水月的一声娇呼打断了弘昑发愣的神智,树尖沙沙摇晃,水月在上面坐着,仿佛风口的柳絮,只有那么柔弱的一点,看得弘昑有些触目惊心,可是意外总是和恐惧相并而来,他刚要开口叫她小心,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啼叫,一只庞大的七夕鸟忽然向水月扎来,斜刺里在她身前一划,水月方把鸟蛋放好,不期突发此状况,一时惊慌,不知手松还是脚滑,身子立时沉了,从树上坠落下来。

“水月!”

弘昑脑筋猛然作响,虑不得许多,他当下一跃而起,轻身而上,伸出双臂,接住半空急坠的女子。

呼呼的风声就在耳边,天地诡异地旋转起来,尽管弘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可是强大的坠落之势仍然让两人迅速跌下,‘砰’的一声闷响,二人齐齐摔在地上,顷刻间,叶坠花残,鸟鸣嘈杂,一只只扑棱棱纷乱飞离。

弘昑故意让自己垫在下面,饶是练武之身,也震得七荤八素,一时顾不得,只起身查探水月怎样,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一双嫩手划了几个口子,显见是爬树的时候弄伤的,此刻不知是吓到了,还是跌伤了,闭眼不醒。

“水月?”

弘昑有些慌张和后悔,他根本不应该让这一个女子爬那么高的树,如果刚才他不是鬼使神差地在旁边看热闹的话,怎么会有这些事。

“水月!?”

弘昑忙将她扶起坐着,靠在自己腿上,轻声唤她。

不知多久,水月的眼睛终于张开一条迷蒙的小缝,弘昑心下一喜,忙问:“你醒了,你怎么样,觉得怎样?”

水月不答,伸手探怀,唇间一笑,小声道:“还好,没有弄破。”

弘昑见她此刻还在关心那几颗鸟蛋,心中不禁微微暗叹一声,问道:“你有没有伤到?还走得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下山?”

水月从未听过弘昑如此轻柔地对他说话,从没遇到过弘昑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一时有些怔然,‘不用’两个字刚刚就要出口,忽然便在嗓间堵住,一双水目定定地凝视弘昑,一种古怪的情愫顷刻涌上全身。

“水月?……”弘昑蹙眉。

“你是关心我的,是吧?”水月声音轻微,恍若梦呓,弘昑不由得一怔。

“如果我刚才真的出了事,你会伤心吗?”

“……”

“会吗?”

夕阳只剩了一点残光,水月的双眸便被这残光映照地丝丝莹莹,如水波粼粼,星光微朦,弘昑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双手渐渐松了,他移开目光,开了开口,终于说了一句话,声音好似一盆冷水:“天晚了,如果你玩得够了,我们就回去。”

水月眼中的希翼渐渐淡下去,那点粼粼的波光,逐渐幻化成一滩死水,她自嘲地一笑,想了想,忽然长出一口气,拍拍手,无所谓地说道:“好吧,我们回去。”

便自己扶着地,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去牵马骑上,弘昑想要帮忙,却矛盾地没有动,自坐上了另一个马,随后跟着。

两人两骑,一路无言下山。

被惊散的鸟儿又渐渐从四面八方回来了,一对一对,一个鸣叫一句,另外一个定然随着,不知是相互呢喃些什么,听说,如果其中一个病了,或被人打死,另外一个不会再择佳偶,也不会苟且求活,而是从此不吃不喝,绝食而死,誓做一对生死鸳鸯。

水月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眼里不争气地泛起一层水雾,她忙眨眨眼,让这水雾消逝干净。

夜深了,水月睡不着,她独自一人悄然行至油碧长廊,隔着一潭幽幽绿湖,看到弘昑书房的灯还是亮着,她微微有些诧异,他每日此时该是早就就寝的,怎么今日还没睡么?

她把外衣紧了一紧,沿着柱子坐下来,忽见书房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至窗前,弘昑将双臂撑在窗棱上,眉头紧蹙,望着湖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又将头低垂下去,默默转身走回。

弘昑,她的夫君。

这个词,让水月忽觉一种陌生的温暖,两人相隔那么远,好像千山万水的距离,可是,他是她的夫君,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夫君,夫君。

水月一遍一遍地复述着,心底忽然升起奇怪的鼓舞和力量,这力量让她本来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本来纠结的心情渐渐明亮。

为什么要退缩?要害怕?

他本来就是她的,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她为什么要妄自菲薄?

不管用多长时间,要做多少努力,她不在乎,她相信自己能让他疏远的心一寸一寸地向她挪移,属于她的,她相信能够争取回来,一定会!

深夜的夏风微凉,水月收紧衣服,挺了挺脊背,一抹微笑从眼中升起,还是那样的月色,还是那样的湖景,可是,冥冥中似乎谁向这一切一指,什么都不一样了。

属于她的,她一定能够争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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