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竞艳
九月桂花香,慈宁宫暖棚里的一株名为“黄花魁”的牡丹竟也在此时开了花。宫里人都知道,太皇太后最爱花,而花中最爱的就是牡丹。所以管事的把这当作祥瑞迫不及待报上去。
太皇太后果然欢喜,宣了皇太后,及宫里四品以上的妃嫔前来赏花。因是祥瑞,连有了身孕的皇后和体弱多病一向很少出席宴会的锦贵妃也来了。
康熙下朝也赶来,见那株“黄花魁”开得果然好,完全盛开,花径足有一尺左右,花瓣上好象洒过一层金粉,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不由人不爱。喜道:“皇祖母,这是真正的祥瑞,连花神都来为您老人家祝兴。”
太皇太后喜得合不拢嘴,笑道:“其实是花匠下的功夫,你们一个个专挑好听的来说,偏偏我爱听,还有什么好的继续说。”
众人都笑了,只有康熙的养妹,名份定在皇太后名下的端敏公主太胆惯了,说道:“我要说句不好听的话了,这牡丹是极品,可你们听听这宫乐,唱来唱去都是李太白的《清平调》,就没有新鲜的吗?”
皇太后瞪了她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这是诗仙的佳作,有几个人能比,太皇太后的宴席,难道要听些乡村俚曲?”
太皇太后笑道:“乡村俚曲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敏丫头说的也不错,咱们也该换点新鲜的,锦贵妃,你肚子里学问多,有什么新鲜的词没有?”
锦贵妃常年多病,一张脸虽然上了妆也显得苍白。听到太皇太后点了名,一边思索一边恭谨的回话,“太皇太后抬举臣妾了,臣妾的学问那跟您比,咏牡丹的诗词历代极多,臣妾记得宋朝曹勋的一首《钱到垂莲牡丹金》很适合此时此景,太皇太后听听喜不喜欢。”清呤道:
雨初睛,对晓霞乍敛,暖风凝露。翠低映,捧花王留住。满兰嫩红贵紫,道尽得,韶光分付。尽浩荡,天香随巧步。
群仙倚春似语,庶丽日,更着春罗深护。半开微吐,隐非烟非雾。正宜夜兰秉烛,更况有,姚黄娇妒。徘徊纵赏,任放柳絮。
太皇太后细细品味,道:“虽比不上《清平调》,但胜在新鲜,词意也好。”
皇后立即命宫乐奏此曲。宫乐惶恐回道:“启禀太皇太后,奴才们是第一次听到此曲,没练过怕不熟有辱圣聪,”
康熙怒道:“这是什么话?本朝不注重享乐,却也按奉例养着你们,你们就这样敷衍吗?”
众宫乐惶然下跪,磕头求绕。皇太后劝道:“皇上不值得为这种人动怒,扰了太皇太后雅兴,本宫听说这批秀女中有个贵人琴技极好,不如宣她来试试。”
康熙回道:“母后说的是黛贵人,她的琴技确实不错,快宣。”说完见那些宫乐还跪在地上,恨道:“还不滚下去,忤在这里领赏吗?”
慧嫔见康熙只宣黛贵人,心中不服,娇笑道:“老祖宗,难得今天有祥瑞,不如把那些新选来的秀女都宣来,让她们也沾沾老祖宗的福气。”
端敏公主第一个赞成,“好哇,人多热闹,总是这几个人,跟那曲一样也没新鲜感了。”
对这个活泼娇纵的义妹,康熙有几分疼爱,笑着驳斥,“你这个疯丫头,只想着自己,老祖宗经得起那么多人来闹吗?”
太皇太后道:“人多确实闹得慌,少招几个,你们有什么推荐的。”
这不仅是在太皇太后面前露脸,更能引起康熙的注意,众人都开始动心思,盘算着叫谁好。
思睛素来与心彤交好,不知道她被禁足的事,率先开口,“老祖宗,叫彤姐姐来吧,自从她当了秀女,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康熙也不知道此事,听她这么说想起心彤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笑道:“说得是,朕也有几天没见她了,快宣来,陪老祖宗开心。”
思晴的话众人可以当没听见,康熙的话则不同了,目光不约而同落到皇后身上。皇后正视着康熙道:“皇上有所不知,彤充华被臣妾禁足了,不过为了不扫太皇太后的兴,臣妾马上下旨宣她来。”
“不必了,”阻止的是太皇太后,她缓缓道:“令不可废,**最重要的是规矩,不可因个人的喜怒而改变。皇后你主撑**,一定要记住这个。
皇后低头称是,端敏公主见气氛冷落下来,大声笑道:“那就宣苏怡姐姐,她最懂规矩,肯定不会被罚禁足。”
慧嫔也凑趣道:“臣妾还有一个表妹叫若情的,老祖宗见过一二次,还夸过她也是个伶俐的。”
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常在自己跟前的人,太皇太后笑着道:“文贵妃,你家有什么人入宫了没?”
文贵妃性情老实,一向都是别人说话她听的份,听太皇太后问她,赶紧回道:“回老祖宗,家门不幸,臣妾有个堂妹待选,可惜落选了。”
皇太后不想更多的人出现在康熙面前,听这话遂道:“那就宣她们三个吧,人多了我们也看不过来,皇上看着更眼花。”
目光短浅,只流于表面,太皇太后心里暗叹,却未驳她的话,笑着点头。
很快,太监领着三名女子进慈宁宫见驾。
虽然是自己亲选的女子,而且与皇家有些关系,但康熙除对黛贵人印象深些外,对另外二女还真没什么印象,少不得仔细打量。
三女中若情最为美艳,一双水汪汪的含情目,二弯柳叶吊梢眉,稍嫌厚了点的唇艳红欲滴,丰润的鼻梁高挑挺拔,将女性的妩媚全烘托出来。那粉腮上嵌二点小酒窝,笑容微露,媚态迎人。
苏怡没有她那般美艳,但温柔婉转的风致,款款有韵的举止,让人有种春风拂面的舒适。但波光流转之间又有种魅惑人心的风情,让人一看再看后就移不开目光。
二女一粉紫一桃红,打扮得都是娇艳夺目。相形之下黛贵人就显得十分素雅。
一袭月白牙白桃花氤染宫装,头上插翡翠镂空的六枝兰花簪,光华高洁,虽然此时此地众美云集,仍掩不住她那股脱俗的风华。众人的盛妆,益发衬出她风华飘逸,姿韵动人。
她没有若情的美艳,没有苏怡宜人的风韵,却美得更优雅更高贵。若情苏怡的美是热的,她的美是冷的,冷得象冬夜里的寒月、寒月下的梅花。
太皇太后不为人知的皱了皱眉,赐三女平身,独宣黛贵人到眼前,拉着她的手道:“皇上皇后都夸你的琴抚得好,为哀家抚一曲如何?”
黛贵人不亢不卑的回道:“那是皇上皇后的谬赞,臣妾只是薄通音律,太皇太后如果不嫌弃,臣妾愿天天为太皇太后抚琴。”
与她独处觉得不过如此,今日跟众人一比,方领悟出她的灵动飘逸之处。康熙语气里多了几分温柔,说道;“皇祖母听腻了那些咏牡丹的陈词旧曲,你有没有新鲜一点的,让皇祖母听了高兴。”
黛贵人没有多想,脱口道:“南宋辛弃疾有首《鹧鸪天》,也是咏牡丹的佳作。”
太皇太后感兴趣的道;“《鹧鸪天》,这名字有趣,念来听听。”
黛贵人缓缓念道:浓紫深黄一画图,中间更有玉盘盂。
先裁翡翠装成盖,更点胭脂染透酥。
香潋滟,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
莫携弄玉棚边去,羞待花朵一枝无。
她语音清脆,吐词清晰,诗词从她唇中源源涌出,像溪流缓缓流过山石,潺潺的、轻柔的;也像细雨击在玉片上,叮叮咚咚,煞是动听。
太皇太后笑咪咪的道:“词倒罢了,这小妮子的声音听着让人舒服。”
慧嫔将苏怡若情拖进来就是要分黛贵人的光彩,偏偏不得逞,银牙暗咬又生一计,掉头请教锦贵妃,“辛弃疾这名字陌生得紧,姐姐博学,知道他做过什么事?”
锦贵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露声色,淡淡笑道:“辛弃疾,南宋人,善诗文,尤以词出名。豪放悲壮,是他词的主要风格。不过他写起感情来绮丽绵密,也不在柳永之下。有阙词太皇太后一定听过,”提高声音吟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太皇太后颔首,“如何没听过,这句词感悟良深。”
慧嫔见锦贵妃不为已用,心中暗恨,与太后道:“臣妾幼时从先生习文,先生提到辛弃疾时,说他是反贼,诗词不配流转,臣妾当时年纪小,也没细问先生何谓反贼。”
她是在皇太后膝下长大的,皇太手知道她性格,不会说些没理由的话,接过来道:“你这话闹得本宫也糊涂了,南宋的人,于本朝何事,锦贵妃,你清楚吗?”
锦贵妃在宫中呆的时间久,慧嫔一开口就知道她打的心思,想竭力避开。没想到皇太后直接问上来,避无可避,只得回答,“依臣妾妄猜,应刻是辛弃疾一生与金国为敌。”
“金国,那不就是我们大清吗,黛贵人,你好大胆子,竟敢吟反贼的词!”
率先发作的是端敏公主。她虽名为端敏,其时好的是玩闹,最烦的就是读书习字,对学问好的人有种本能的厌恶。这黛贵人一看就是从书堆里出来的,她打心底里厌恶,说话毫不留情。
一阙词招来这么大的罪名,黛贵人显然反应不过来,惊诧的望着端敏公主,竟忘了请罪。
皇后脸色微变,喝道:“还忤在干什么,快跪下来向太皇太后请罪!”
黛贵人方清醒过来,咬着嘴唇跪下,不发一言。
慧嫔瞧得清楚,冷笑道:“你们瞧瞧她那神情,竟是不服的样子,难道公主说错了你。”
康熙早知道后妃勾心斗角,没想到竟是这样明显这样愚蠢,忍不住冷冷一笑。
太皇太后一直在注意康熙的表情,将他这一笑瞧在眼里,心里微叹,嘴里笑道:“不错嘛,端敏还有点历史知识。”
端敏得意的头一昂,还来不及炫耀,太皇太后话锋一转,“却是死读书,不知道此上时彼一时,岳飞也是抗金英雄,你父皇不照样下旨旌表。是谓各为其主,瑕不掩玉。黛贵人,你并无过错,是那丫头不懂装懂,本宫恕你无罪,起喀。”
不懂装懂不但说了端敏,还带进了慧嫔,慧嫔眼里显出不服,但太皇太后的话谁敢驳回,只能恨恨望着黛贵人。
黛贵人谢恩起身,抬起头,一张清丽的脸苍白得竟给人种艳丽的感觉,让人不敢逼视。
太皇太后怜惜的道:“瞧这孩子吓的,苏苿儿,跟这孩子一杯酒压压惊。”
黛贵人在未进宫前,早听人说过**争斗如何凶险。她原本以为我不犯人就不不犯我,没想到今儿竟遭到这样明显的打压。心性高傲的她如何能忍,一口饮尽压惊酒,开口道:“谢太皇太后不罪之恩,但芊黛确实犯下了无心之错,愿当场为牡丹赋诗一首,博太皇太后一笑,稍赎先前罪过。”
康熙爱她的琴技,没想到她弱不禁风的外表下还有这等不驯,感兴趣的开口:“你还能善诗词,好,赐笔砚。”
黛贵人负了一口气,有心一展才学,接过笔竟没有多想,挥笔就写。
太皇太后见她运笔如飞,无一丝停顿,心中暗叹,如此容貌,如此性情,如此才华,宫中只怕又要多生事端。
黛贵人搁下笔,宫女捧过宣纸呈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道:“本宫老了眼睛不好,皇上你瞧瞧。”
康熙接过来先去看字,评论道:“黛贵人的字仿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字体爽利,可惜腕力过弱,不免柔媚轻浮,失了挻劲。”
这评论与表兄说的相同,黛贵人不由抬眼去瞧康熙,正巧康熙在看她,四目相对,康熙微微一笑,黛贵人不由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康熙又是一笑,对太皇太后道:“此女不仅字体秀丽,诗也清新,皇祖母听听,”朗声念道:洛阳春色画图中,幻出天然夺化工。
不泥繁华竟红紫,一般清艳领东风。
太皇太后喜道:“这不又是一个才女,有她陪在身边,每日说古论今,倒也不寂寞。”
康熙最孝顺,听太皇太后这么说,遂道:“皇祖母这样喜欢,朕就升她为六品修华,让她迁到慈宁宫,天天伴着皇祖母如何?”
进宫不到一个月就升位,巳开了秀女的先例,何况还要搬到慈宁宫。谁都知道康熙最孝顺,天天要给太皇太后请安,住进慈宁宫就意味着经常可以见到皇上,不独苏怡若情眼红,慧嫔和嫔也露出羡慕神色。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笑道:“不独黛修华合哀家的心,这二个贵人也是可人意的,皇上,合了这花开富贵的兆头,二个也晋为充华吧。”
充华是六品中的未一等,虽比不上修华但比贵人高了一品。苏怡若情听了这话都欢喜,眼巴巴看着康熙。康熙自然不会驳了太皇太后的话,点头应允,满座皆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