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沛行不多远,遥见朱佑樘正领着太监们在林中搜寻。朱佑樘瞧见朱见沛,连忙迎过去,“皇叔,可有见到璃楉?她进来好久了,我担心她会迷路。”
“不用担心,她就在后面。”朱见沛回眸望了一眼,却不见璃楉踪迹。
二人在林中静待半晌,方见璃楉姗姗而来。
朱佑樘奔到璃楉面前,目光飘落到缠着白绢的柔荑上,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它搁在自己的掌心,“璃楉,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很痛。”他撅起嘴轻轻的吹起来,“好点了么?”
璃楉微笑应声,“殿下一吹就不痛了。”朱佑樘咧嘴而笑,又埋下头很认真的吹着。
朱见沛伫在一旁注视着二人,凝滞的瞳仁中笼起浓浓的眩惑之色。过了半会,他对朱佑樘道:“樘儿,此处很危险,先出去再说。”
他抱起朱佑樘一径向外走,来到苑门口,方将其放下。他怒视着四个太监,喝斥道:“这里面豢养的尽是些凶恶的牲畜,怎可让殿下进来,万一有个闪失,尔等纵有十条命,也难以补偿。”
太监们吓的面色惨白,纷纷跪地磕头求饶。
朱佑樘拽了下朱见沛的袖子,小声嗫嚅道:“皇叔,是我自己要进来的,就饶恕他们吧。”许是相处时日较短,他望着朱见沛的眼神里犹自含着些许生怯。
朱见沛朝朱佑樘点了下头,“既然殿下为尔等求情,就暂留尔等狗命,倘若再有任何疏忽,提头来见!”
众太监齐齐谢恩之时,一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小的吴达见过徽王,见过皇子殿下。”
“本王正要找你。”朱见沛冷冷喝道,“今日陛下驾幸西苑,你却不锁林门,居心何在?”
原来此人正是这林子的看守,他满面惊恐,瑟瑟颤抖,“小的就是有一万个胆也不敢,这门本就常年锁着,除非圣驾到此狩猎才会打开,而且一个时辰前,小的还来看过,锁的牢牢实实的。再说,昨儿个为防人误闯,兽房各管事已将那些畜牲尽数关进了笼子里,以确保万无一失。”
璃楉取下铜锁扔到他面前,“你自个儿瞧瞧,一直虚合着悬在门前,还有,既是万无一失,林子里的鹰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她双手叉腰,忿然不已,“姑娘我差点就被那只鹰啄死了!”
吴达瞟了璃楉一眼,涔涔的汗水从额头一直滑到脖子,他捡起锁,仔仔细细的查验了一番,“小的当时检查再三,分明锁的牢实,想是有人故意撬开了。”他咽了下口水,“至于鹰,和小的无关,许是鹰房看守不严,偷跑出来也未可知。再说,圈养的鹰是不会无缘无故伤人的。”
朱见沛沉吟半晌,若有所思道:“你且退下,此时莫扰陛下之兴,明日由司礼监查办。”
吴达退下后,璃楉带着朱佑樘前往牡丹园,皇帝和众嫔妃在园内听戏,而朱见沛不喜那份闹腾,独自往椒园而去。
再次歩上玉桥时,只见桥中央纤纤一片绿影茕立,手擎一叶伞红,依玉阑,临风独盼满池娇荷,爽然若失。
朱佑樘轻唤一声“柏母妃”,她回眸顾盼,嫣然一笑,伞檐滑过云髻,一朵红艳的桃花坠落下来。朱佑樘步上前拾起递与,她弯下腰,轻抚着那小脸蛋,慈爱一笑,“母妃不要了,樘儿自己拿着玩吧。”
柏贤妃款款歩下玉桥,朱佑樘握着桃花送到鼻端嗅了嗅,又递到璃楉跟前,“真香,你闻闻。”桃花尚未完全绽放,重重红瓣间还含着一点小花苞,璃楉嗅了下,却觉刺鼻,笑着轻点他的鼻端,“哪里香,美丽的花儿尽是可观不可闻的。”
歩至桥头,朱佑樘忽然停住,向四处逡巡一眼,命四个太监在原地等候,独自拉着璃楉来到不远处一棵葱郁的大槐树下。他手指槐树,神情肃然,“那天晚上,我就是靠着这棵大树睡着的。”
璃楉不以为然,“西苑林木成群,你如何记得是哪一株?”
“我当然记得。”朱佑樘星目圆睁,一本正经的望着璃楉,“当时我走过一座桥,桥下的池子里布满荷叶,而周围尽是空旷的草地,没有房子,行没多远,瞧见这棵大树,坐下来歇了一会就睡着了。”
璃楉油然生疑,举目四顾,北面太液水绕,碧草连天,仅一座凉亭。稀稀落落的房屋俱在西面,司礼监经厂也在西面,若朱佑樘径直朝北,断不会来到经厂之处。想来这西苑内,还有他人知晓朱佑樘的存在,不过他愿助承儿一臂之力,想必是善意之人。
璃楉刹住思绪,虚戳了下那粉嫩的额头,“以后可别乱跑,也别随处打瞌睡,不然被人拐走了,我上哪寻你去。”
朱佑樘连连应声,紧紧的握住了璃楉的手。
国色艳曳迷人眼,天香馨逐醉清风,一进牡丹园,恰似误入瑶池仙境。林林总总的牡丹花或似丹霞映红日,或似琉璃贯碧珠,或似青龙卧墨池,或似银壶捧冰心,千般媚态,万种娇姿。
瑶草铺垫的绿茵上,一座兰亭缀点,王昭妃蹲在亭旁的碧云桐荫下,手捶着胸,似有些不适。
璃楉停下脚步,让朱佑樘在前面石径交叉处等着,独自朝兰亭走了过去。
王昭妃起身要返回亭中,身子却似风中弱柳晃荡着摇摇欲坠,璃楉连忙奔过去一把扶住她,“娘娘,您没事吧?”
王昭妃回眸瞥见眼前之人,蓦然一个震颤,丝绢从手中滑落下来。璃楉拾起丝绢,她勉强一笑接了过来,乌黑的眸子左右飘了飘,言辞闪烁,“适才吃......吃了些不干净的糕点。”
璃楉扶她回亭坐下,为她倒了杯茶,“娘娘先在这歇着,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王昭妃慌忙阻止璃楉,“本宫喝.....喝点茶便好。”她的手微微颤抖,端起玉盏啜了小口,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璃楉向四周观望了几眼,未见她的侍婢踪影,乃道:“那帮小蹄子们上哪去了,娘娘身子不适,她们也不在身边侍候着。”
王昭妃微微笑道:“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便打发她们自己玩去了。”话音未落,她脸色煞白,以帕捂嘴,连连干呕了好几声。
“奴婢还是去传太医吧。”
璃楉转身欲走,王昭妃急忙拽住她,“其实本宫这是老毛病。”她纤长的美睫低垂下来,藏住了闪烁飘忽的黑眸,红唇颤颤,如两片初绽放的牡丹花瓣,“平日里吃进些生冷,不净的食物,就会有不适的反应,过会子自己就好了。”她呷了口茶,“这事劳动了太医,也就惊动了万岁,本就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病,本宫不想让万岁知晓。”她拿起石案上的纨扇,摇了几下,“那边热闹着呢,正演着一出《琵琶记》,贵妃点的,你也过去看看吧。”
见对方急于将自己支开,璃楉俯身一礼,“既如此,奴婢告退了。”
步出兰亭时,眼角余光触到苍梧下闪烁着一道明晃晃的光芒,璃楉扭头望去,发现是把银锁。她走过去弯腰拾起,见银锁上面雕琢着一只似鹿非鹿,似牛非牛的怪兽,但并不精致,一面刻着“长命富贵”的字样,一面刻了个“玲”字,看上去应是民间之物。
这时有声音从亭中传来,“那锁儿是本宫的。”
璃楉走进亭中,将银锁呈给王昭妃。昭妃轻轻笑道:“还好被你拾到,这锁儿可是本宫的命根子。”
“娘娘回宫后找个工匠将系锁的环儿打得牢实些。”璃楉说完,施礼告退,迳自出了兰亭。
小径路口,朱佑樘坐在石杌上,于无聊的等待中蹂躏着手中的红桃花。他扯下片片花瓣,再撕的星星碎碎。待璃楉走近时,石桌上堆起了一座殷红的小花冢,中间点了一点秃零零的黄色花蕊。而沾满花汁花粉的手儿,直到摧残完最后半片残破的花瓣方才停止。
璃楉斜睨他一眼,掏出丝帕扔给他,“还不快擦擦这双摧花辣手。”
朱佑樘一面拭手,一面随着璃楉前行。走了不多远,始闻笙锣箫鼓声传来。牡丹园有两座毗邻的水榭楼阁,一曰凌波,一曰涵翠,以短廊相接,四面玉水潆绕,只一架白玉石桥与湖岸相连,桥面贴水,行于上,如凌波信步。弦歌台设在“涵翠”,观者坐于“凌波”。
沿着铺设青缎毡毯的阶梯歩上楼阁,御前行礼之后,朱见深将朱佑樘抱于膝上,父子二人谈笑嬉娱,其乐融融。
对面丝竹声声,笙歌阵阵,戏阁雕栏画栋,华丽非常。正中是锦毯铺垫的舞台,上方用红绸作幔,丝须飘垂,舞台两旁锦幕低垂,锦幕外是击鼓奏乐之人。
戏正唱的欢,唱的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的悲欢离合。万贵妃点这出《琵琶记》自是有富贵莫忘糟糠“妻”之意。
一出唱罢,间歇之时,朱佑樘忽然指着璃楉道:“皇爹爹,孩儿喜欢和这个小宫女玩,让她到永寿宫天天陪孩儿玩,可否?”
朱见深只是呵呵一笑,并未作答,而万贵妃淡然一旁,不露声色。
纪淑妃慌忙起身喝止,“樘儿休要胡闹。”她歩到朱见深跟前,福了一福:“樘儿年幼不懂事,妾今后定当严加管束,请万岁见谅。”
王皇后接过话来,“人都说童言无忌,樘儿自幼幽闭在西内,成日里惶惶不安度日,自是孤单可怜,想寻个人玩耍也是情有可原。”
万贵妃微微笑道:“既然樘儿喜欢这丫头,就让她到永寿宫去,陪着你玩上几日吧。”
朱佑樘从朱见深膝上跳下,拱手朝万贵妃深深一拜,“孩儿多谢万母妃!”他翘首咧嘴而笑,“皇宫里除了皇爹爹,就属万母妃最好了。”
“小机灵鬼!”万贵妃笑着拈了颗樱桃送到朱佑樘嘴里,眸中隐隐的闪现出一丝原始的母性光辉。
朱见深见朱佑樘与万贵妃亲近,甚是欢喜,禁不住哑然失笑。
在万贵妃示意下,对面锣鼓声起,戏再次开场。朱佑樘回座,众人全神贯注看戏之时,他自顾自津津有味的尝着青玉案上的鲜果。身后四个小太监服侍的很周到,两个卖力的打扇子,另两个忙着削水果。
暮色渐浓,落日的彤彩肆无忌惮的燃烧过整片碧空,晕染了漫天云霞,烂漫了满园天香国色。
朱佑樘临阑而坐,天际洒落一缕夕阳红映了他的面颊。
一出“一门旌奖”已至尾声,台上静默须臾后,金铙花鼓声锵锵咚咚骤起。一群大花脸蹭蹭而出,耍大旗,翻跟斗,上下趋跄,好不热腾。接着六个脸谱人托着精工细作的杖头人偶走了出来。人偶花面黑发,红袍翠衫,如同真人,在他们灵活的操纵下把盏挥扇、舞枪弄棒,妙趣横生。
朱佑樘拈了颗樱桃,转过头朝璃楉甜甜一笑。忽然,他皱了下眉,浑身一个哆嗦,缩了缩脖子。手中的樱桃滑落,朝琐阑滚滚而去,沿路画出一条血样殷红的痕迹。他起身要去捡,面色煞然惨白,抬手捂住心口朝一旁歪去,身后的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他。
“殿下晕倒了,快传太医!”璃楉慌忙大叫。
淑妃抱起承儿,哭喊着,“樘儿,快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朱见深冲过去从淑妃怀里接过承儿,匆匆奔下楼进到秋碧阁。嫔妃们也随着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