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渐深浓,皑皑白雪铺盖了整个西苑,此时的玉熙宫里静寂无声。
璃楉不敢入睡,害怕遭遇突然的袭击。她睁大眼到处张望,竖起耳四下听辨,但入耳的只有呼啸的寒风和均匀的呼吸声,黑暗中唯见白锦窗纸上雪的影轻轻飘来又碎碎散落。
木床并不大,三人睡在上面有点挤,而她却莫名的感觉很暖,似深藏在记忆深处久违的温暖。它一直传到心头,仿若严冬一缕煦暖的春晖,让早已冰冻的心房也有了一丝热度。
在璃楉以往的意识中,冷宫既阴森又恐怖,里面冤魂缭绕,是没有人敢靠近的不祥之地。但这座冷宫似乎不太冷,或许因为有了承儿,无邪的童真带来了光明,增添了欢乐。
她开始细细回想之前的情景:小太监言语吞吐,对承儿毕恭毕敬,那娘娘曾提及母子二人的遭遇与万贵妃有关,再者,以这美妇清宁脱俗的气质,断然不像是个会做出苟且行径之人。
承儿会不会是百密一疏的漏网之鱼?
正在此时,木床蓦地动了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团小黑影蹑手蹑脚的从床的另一端溜到她身旁,悄悄钻进了被窝。
果真是个人精!璃楉翻了个身,假装熟睡不去理会。
风声渐渐淡去,窗外变得很静,静的可以聆听到雪花轻巧抚弄树梢的低吟。安详的夜色悠然的抚平了房内忐忑的心。
璃楉醒来时天已微微泛亮,朦胧的雪色融着晨辉映入窗来,莹莹的滃染了房间的黑暗。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在宫里还是第一次睡的这么酣,这么安稳,仿佛一切危险已不复存在。
承儿依然睡的香,呼吸均匀而平缓,额头的热度已退去。璃楉透过光线仔细观察着他,发现这是个极其漂亮的男童,细致的线条勾勒出优美的轮廓,五官精致的近乎完美,唯一的不足就是略显瘦弱。在目光探索的同时,昨夜的想法愈添了几分肯定。
床的另一端已空,承儿的母亲早已起了。
璃楉悄然下床,推开屋门,外面俱是白茫茫的一片。皑皑的大雪掩去了四合院的残破,为它换上了素净、清新的冬装。
美妇正在院中扫雪,翠色的凤尾裙在风中微微隆起,随着轻盈的身姿飘移,仿若一朵朵玉兰花绽放在白雪之中。她飘了璃楉一眼,微笑道:“姑娘起了,刚才见天色还早,便没叫醒你。”
璃楉拣起院门旁另一个半损的竹笤,与她一道扫起雪来,“夫人,承儿的病已无大碍,你无须再担忧,不过他的体质很弱,平常要多给他吃些有营养的食物,多喝点滋补的炖汤......”
美妇停下了手中的竹笤,细长的远山眉微微蹙起,含烟笼雾,似蒙上一层淡淡的轻愁,杏眸泛起潋潋的泪光。
一个在冷宫中密养的孩子,性命都难以保全,能获得一钵菜羹已是幸事,还敢奢望甚么营养?璃楉自觉失言,忙转换了委婉之辞,“其实承儿是快乐的,母亲的疼爱和大家的关怀,是锦衣玉食这些身外之物所不能比拟的。”
美妇轻拭眼角,凄然一笑,“比起他们,我和承儿已是幸运,能逃过死劫,又得到一群好心人的帮助,我们已经很满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孟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璃楉故意刹住话头,偷瞥一眼身旁的人,只见一抹奇异的光彩,从水雾迷蒙的杏眼中绽放出来,瞬时绚烂了阴郁笼罩的面庞。她抿一抿嘴,继而道:“承儿历经劫难,却能安存,定非寻常人,日后定有一番大的作为,所遭的一切不过都是上天的历练而已。”
美妇凝望着雪天相连间鳞次栉比的宫阙庭阁,神色毅然,“倘若真能如此,再多的苦,我也能承受。”
心中的揣测已添至九分,璃楉微微笑道:“璃楉相信,夫人和承儿一定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美妇轻笑颔首,又挥动起竹笤,竹尖下飞雪四溅,苔迹斑斑的青石板重新露于地面。
沉默半晌,璃楉试探着问:“不知夫人该如何称呼?”
美妇迟疑片刻,低声道:“我娘家姓纪,名......”她微微一顿,目光盈盈飘向雪满枝头的腊梅树。琼枝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密密的簇拥着白雪,玉指纤纤,信手折下一枝,惹得碎琼乱玉纷飞坠洒,落隐于茫茫雪海。“金声玉韵,蕙心兰质,赐名兰心......”纪氏喃喃自语着,目光凝滞在手中的梅枝上。
从六年前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就属于他了。还记得那天,院外的兰花一夜之间全都绽放开来,放眼望去,仿若天际飘落的云霞,雪白如玉,纯净无暇。那明黄的身影穿过兰花丛向她走来,面若冠玉,俊颜入画,举手投足间有种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和风流雅韵。一夜恩宠,春雨润洒,而后她便有了承儿。
淡淡的流霞晕染了双颊,她转过头来,羞赧一笑,“我......名兰心。”
璃楉笑赞,“兰心蕙质,夫人真是人如其名。”
二人一面扫雪,一面攀谈着,纪兰心告诉璃楉,里面的娘娘就是废后吴氏。
吴后虽是皇帝结发之妻,但并不受宠,因为成化帝一门心思全拴在万贵妃身上。吴万两人一直明争暗斗。后来宫中开始有谣言传出,说当初英宗中意的太子嫡妃人选乃是王氏,吴后的父亲吴俊向英宗身边的太监牛玉行贿,于是牛玉假传先皇遗旨,使吴氏得以正位中宫。牛玉下狱后,“如实”向锦衣卫交代了罪行,这样才做一个月皇后的吴氏被废除,退居于西内的玉熙宫。
这时,屋内传来一个稚嫩而又略显嘶哑的声音,承儿从门后奔了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略有褪色的石青素面旧棉袍。
纪兰心满眼心疼的瞧着儿子,“怎生未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了,快回屋里去,外面冷。”
承儿揉揉惺忪的睡眼,“我睁开眼睛,看到璃楉不在,担心她走了,就赶紧出来看看。”他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纪兰心忙扔掉手中的竹笤,牵起承儿往屋里走。承儿一把握住璃楉的手,“璃楉也一起进来。”
回到房中,承儿钻进被窝里,却握着璃楉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似害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跑掉,会消失。
璃楉见他主动和自己亲近,自是一阵窃喜,便随着他。
纪兰心瞧着承儿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璃楉姑娘不要介意。”
璃楉摇首,顺势揽过话茬来:“夫人说的哪里话!一看到承儿,璃楉就想起家中的弟弟,欢喜还来不及呢。璃楉很小就离家了,那时弟弟才丫丫学语,如今算来也像承儿这般大了吧。”虽然弟弟是虚构的,可说着说着,她竟忆起遥远的家,想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去与家人团聚,胸中顿时凄楚连连,两行热泪潸然滚落面庞。
哽咽了一阵,她又道:“璃楉好生羡慕承儿,有娘亲的疼爱,璃楉也好想自己的娘亲,每天都很努力的回想着娘亲的样子,生怕日子久了就记不起娘的模样了。”透过朦朦胧胧的泪雾,她似又看到妈妈端着过桥米线时那和蔼的笑容,耳旁仿佛又回响起爸爸教她吹笛弹琴时,那恨铁不成钢的絮絮叨叨。眼泪再也止不住,若开闸的洪流狂涌而出。
纪兰心眼眶微微泛了红,似也忆起了远在他乡的亲人,她轻轻抚着璃楉的头,深深地叹息,“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见家人便是难上加难。”
承儿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爬到璃楉的面前,伸出小手轻抹着粉颊的泪痕,“璃楉不哭,承儿可以当璃楉的弟弟。”
璃楉抬首瞅着纪兰心,啜泣着问:“以后璃楉可以经常来看承儿么?”为打消纪兰心的顾虑,又补充道:“夫人可以放心,璃楉一定小心翼翼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承儿乐呵呵拍手,“太好了,承儿喜欢璃楉,璃楉要天天来看承儿。”
纪兰心望着儿子满眼期盼的模样,一时心疼,也就未拒绝,只是千叮嘱万嘱咐璃楉要小心。
璃楉点点头,嘴角微翘,勾起抹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