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大雨冲淡了夏末的炎热,晨间的空气中酝酿着初秋的气息,晓风习习吹拂,透着微微的凉意。
宫正司大殿内一片肃然,朱见深端坐宝座,万贞儿坐于其右。玉阶下,谢宫正、张尚食、璃楉和汪直分立两旁。汪直的目光从璃楉身前一掠而过,闪出抹难以察觉的阴鸷之色。
万贞儿向璃楉递了个眼色,璃楉走上前,俯了俯身,“请万岁和娘娘移驾丹霞园,奴婢要当场解开淑妃娘娘中毒之迷。”
丹霞园是女官署中央一座别致的小花园,闲暇时,女官们常在此品茗赏花。园内摘满了映山红,一团团一簇簇,不见枝不见叶,生得极为茂盛,浓郁的殷红弥漫着,若重重霞雾笼罩而下。
璃楉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桑皮纸包,里面装着几种不同的草叶。她将草叶层叠堆放在小径上,而后用火折子点燃。几种草叶混合在一起,焚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香味。一股青烟袅袅升起,飘入霞雾之中,弥散开来。很快,花丛间开始有东西爬出,迅速的向火堆靠近,而且越来越多。不多时,其已乌压压的集了一群,围在火堆旁攒动不已。仔细一瞧,尽是些周身有红褐色条纹、长满细毛的蜘蛛。
璃楉捉了几只放入小白瓷瓶中,而后踩熄了火星。她将瓷瓶呈到朱见深面前,“万岁,这便是毒害淑妃娘娘之物。”
朱见深未语,神情凝重而阴郁。
这时,小太监端来一盅蛇汤和一盏清水。
璃楉将白瓷瓶中的蜘蛛倒入清水盏中,几只八脚虫在水里扑腾了一阵纷纷不动弹了。璃楉拨出蜘蛛,将清水倒入蛇汤中,执银箸搅动几下,取出后的银箸已然呈现青黑色。众人无不唏嘘惊叹,朱见深的脸色已是阴沉如铁青。
璃楉缓缓道:“这种蜘蛛本是无毒无害,但若混上蛇的肉、鳞、血,便会产生巨毒。它们不喜光,白日都隐匿在草丛深处,夜间才出来活动,所以知者甚少。”她咽了下口水,“苗寨的巫师常用其来制蛊,他们将其称为‘虎纹螅’,巫师会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诱捕虎纹螅。”说着,将桑皮纸包摊开,“适才,奴婢所用的是桂枝、紫苏叶和香薷,这三种药草焚烧后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气味,虎纹螅一旦嗅到这种气味,就会从洞中爬出来。”
万贞儿适时的接过话,“好狡猾的凶手,让大家都以为蛇汤有毒,没想到是酒的问题。”她扭头,对朱见深道:“陛下,不如先回殿,再待璃楉揭晓凶手的真面目。”
朱见深的眸子喷着熊熊烈火,他愤然转身,疾步走出苑子。
回到大殿,朱见深一声令下,侍卫即将吴司酝等一干疑犯押入殿中。
璃楉走到吴司酝面前,“司酝曾说自己在初六日调完酒之后,有三日未再进入酒窖,是么?”
吴司酝应声颔首。
璃楉请求传来佟三,当佟三指出吴司酝初七晚曾去过酒窖时,吴司酝惊道:“初七那晚我很早就歇了,怎会再去酒窖呢?”
璃楉问:“初七晚,司酝都做过些什么呢?”
吴司酝道:“那晚许司酝去到我房中,让我品酒。我们谈了不多时,张尚食进来了,她熬了莲子羹请大家吃。后来,许司酝随着张尚食去吃羹,房中就只剩我一人。吃完莲子羹,我觉得特别困,就睡了。”
“杏影迴梦是吴司酝所酿,而酒窖的钥匙也为司酝专有,所以,司酝是最有机会投毒的。而且初七晚去到酒窖之人,出示的也是司酝的牙牌......”
吴司酝打断了璃楉的话,“初七晚我确实未去过酒窖,一定是有人趁我睡熟,偷走了我的牙牌和酒窖钥匙。”
“司酝少安毋躁,且听我将话讲完。”璃楉平静一笑,“如果说吴司酝要投毒,初六调酒之时就能下手,为何要等到初七晚呢?”她扫了众人一眼,拔高了声音,“最好的解释就是,初七之日去到酒窖的根本不是吴司酝,而是另有其人!因为窖中藏酒数坛,想要在酒中下毒,必须等到吴司酝调酒之后。”
朱见深始终未置一词,却是浓云滚滚覆面。万贞儿再也沉不住气了,“璃楉,不要再卖关子了,赶快告诉陛下,毒害淑妃的究竟是何人!”
璃楉转身,走到刘尚食、吴司酝和李庖厨面前,深沉的目光一掠而过,随之转向另一边,大声喝道:“那人便是张尚食!”
大殿内一片哗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纷纷聚集到张尚食身上。
张尚食似乎泰然自若,娇白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夜宴是由刘尚食操办,我那段时日感染风寒,并未插手,又怎能下毒?”
璃楉冷笑,“尚食假装感染风寒,一来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二来可以顺利的从司药司得到所需的药草。”她目光灼灼,逼视着张尚食,“初七晚,尚食顿了红枣百合莲子羹,并在里面放入安神之药端给吴司酝,吴司酝食后自觉困倦,便早早入睡。尚食趁其熟睡之际暗中潜入房间,盗走其牙牌和酒窖钥匙,而后去到酒窖。因为是晚上,天正下雨,你故意将头上的雨帽拉的很低,以致酒窖的看守无法看清面孔,只能凭牙牌识辨。看守以为是吴司酝,便放你进入。”
张尚食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姑娘的想象力还真丰富,不过一切都要讲证据吧?”
璃楉低哼一声,请求传唤王司药。
她将昨日抄写的那张药方递到王司药面前,王司药逐一确认后,肯定是自己写与张尚食的。璃楉将药方示与众人,“这张方子里有用来诱捕虎纹螅的桂枝、紫苏叶和香薷,还有一味安神药,能致人昏睡而不醒。”
王司药害怕受牵连,忙接过话,“药方里本没有紫苏叶,张尚食说自己近日常觉心腹胀满,让我给她添些紫苏叶开胃下食。而后她又说夜里睡不安实,让我添了一剂安神药。”
张尚食满副委屈之色,她噗通一声跪到朱见深面前,“陛下圣明,微臣实属冤枉,微臣一介羸弱女子,蜘蛛虫子之类最害怕了,平日连碰都不敢碰,哪里会知晓什么诱捕,什么毒!”说罢,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张尚食虽已过花季之年,但保养甚好,容颜娇丽宛如豆蔻少女,此时,长睫莹泪,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朱见深怕也动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他令张尚食平身,对璃楉道:“你可有真凭实据?”
璃楉恭谨一福,“回禀陛下,张尚食入宫之前,曾跟随其父在南疆生活多年,南疆有很多部族擅长制蛊,而虎纹螅正是他们常用的下蛊之物。张尚食在当地生活多年,必然是耳闻目睹。”
张尚食拭着眼角的泪珠,“家父确实曾在南疆经商,只是女儿家长居深闺,从未迈出家门一步,更不曾与外人交言。姑娘所言对于我就像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璃楉冷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黑珍珠,“这是奴婢在酒窖长案的缝隙间找到的,当时凶手定然很慌张,所以摘下雨帽时,珠簪上的珍珠被挂落也全然不知。而整个女官署,佩戴黑珍珠簪的就只有张尚食。”
张尚食坦然不惊,“虽然女官署只我一人有黑珍珠簪,但整个后*宫拥有黑珍珠首饰的妃嫔也不是少数,如果我未记错,贵妃娘娘也有一串黑珍珠项链呢。”
万贞儿怒喝,“张尚食,休要再狡辩了,倘若你坦白认罪,本宫会恳请陛下赐你个全尸!”
“娘娘,微臣实属冤枉!”张尚食摘下发髻间的黑珍珠簪,呈到朱见深面前,“这是当年微臣治愈太后胃疾之后,太后赏赐微臣的珠簪,上面的黑珍珠一颗未少,请陛下、娘娘明鉴!”
朱见深扫了一眼珠簪,“确实一颗未少!”
璃楉俯身请旨,“奴婢可否请司珍司的梁司珍来鉴别一下张尚食的黑珍珠簪。”
万贞儿飘了一眼朱见深,朱见深点头授意。殿外太监一声吆喝,梁司珍从门外款款步入。她接过张尚食手中的黑珍珠簪,走到窗前。晨曦透过敞开的窗棂透射进来,照耀在珠簪上,五颗黑色精灵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梁司珍仔细的鉴别一番后,缓缓道:“黑珍珠本就稀贵,而太后所赐的这支黑珍珠簪更是与众不同。此为琉球国特使所贡,据说是从天涯海角采摘而来,名为‘海底精灵’。其置于阳光下,分别呈现红、黄、蓝、紫、绿五种不同色彩的闪光,缺一颗也补不回来。”她举起手中的珠簪,“簪上五颗黑珍珠只有四颗为真,另一颗乃是黑琉璃。”
张尚食的脸仿佛被马蜂蛰了一下,惊起剧烈的痉挛,她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梁司珍,你可不要信口胡言。”
梁司珍走回殿中央,“簪上五颗黑珠,有四颗在阳光下微透出红、黄、紫、绿的闪光,而另一颗却现出彩虹光晕。黑琉璃又称黑曜石,彩虹光晕是它独有的特征,俗称‘虹眼’。”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张尚食,“黑琉璃是极为普通之物,宫娥们会用来打造成耳缀、流苏,司珍司里就有很多。上回,尚食说想寻几颗黑珠子镶嵌在荷包上,我拿出的那一盒里就有好几颗黑琉璃珠。”
张尚食的脸色逐渐变的惨白,她的手抑制不住的战栗着。璃楉将手中的黑珍珠递给了梁司珍,“请司珍再看看这颗是否正与那四颗黑珍珠相配?”
话音刚落,张尚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贵妃娘娘,微臣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您可要救微臣啊!”
她的话语仿佛平地惊雷骤然而起,震颤着每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