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驹过隙,转眼已是阳春三月天,风翻碧浪,日曜桃霞,万花似锦,草色如茵。翠柳依依,频起婀娜之舞;雀莺恰恰,惯啭悦耳之啼,晦涩的深宫似乎也随之焕发了新的光彩。
闲来之时,璃楉带上竹笛钻进了丹馨苑。
白石铺就的羊肠小路,好似一条玉带子,弯弯曲曲的穿梭进茂密的瑶葩琪草丛。举足间,芳草青青,娇映罗裙。回眸处,香花娆娆,俏倚红妆,连呼吸间也夹着馥郁的芬芳。
穿过一层紫藤花编就的月洞门,前面是一方碧池,池水清澈见底,几条红鲫锦鲤正在水中翻浪戏逐。隔岸横着翠柳粉杏,柳条青青似烟,撩着微风摇曳,粉杏娇艳如霞,临着煦水掩映。
忽闻杏林霞影间传来一阵琴声,婉转连绵若缕缕细风拂过碧池,悠悠飘入晴空,又缓缓散落在花草丛中。
菡霜不擅抚琴,更不可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琴艺。因鬼魂传说,丹馨苑从未有外人踏入,连途径之人都会尽量绕行,没想今日却来了访客!璃楉不禁加快了脚下步伐。
绕过碧池,顺着琴音而行。流云烟霞间隐隐浮出一抹娇盈的红影,婷婷袅袅,缀在漫天粉雪中,犹如朱唇一点,香艳欲滴。清风抚过,花雪飘飞,缤纷洒落青丝、香肩,无声亦无息。
“霜儿姐姐!”璃楉轻悄靠近,低唤一声。
绰约的背影微微一震,垂在鬓角的珠珞流苏颤颤摇曳,一片杏花瓣从云髻上飘落,贴在红色繁花罗裙上,与彩丝洒线绣的九色花瓣重叠在一起,竟辨不清哪一瓣是真,哪一瓣是假。
菡霜回首凝眸,随后羞赧一笑,两片绯红飘上桃腮,宛如头顶沉醉在春日中的朵朵杏花。洁白的食指贴着红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指向琴声飘扬而来的地方。
繁花丽色间缀点着一方四角凉亭。亭中的身影掩隐在杏云霞雾中,只影影绰绰从花簇的缝隙间透出一双修长的手指,优雅的舞动在泠泠七弦之上。铮铮琮琮萦的乐音从指尖传出,仿佛一股清冽的冰泉从山顶蜿蜒而下,潺潺的淌入山谷的幽林中,唤着依然沉睡在冬梦中的林间生灵。
璃楉有些陶醉了,她情不自禁的举起手中竹笛与那人和了起来。
笛声嘹亮而起,似有一只云雀自林中飞来,顺着缓缓而下的山泉翩飞起舞,鸣啼歌唱。音喉引来山中百鸟,群舞争芳,婉啭争喧。忽觉水流愈来愈湍急,愈来愈汹涌,乍然间破空而下,一泻千里,激起惊涛骇浪。众鸟惊啼,纷飞四散。
复闻琴声渐缓、渐柔,音调清脆、细碎,又如一阵绵绵春雨洒落田野,遍地的鲜花在雨中次第绽放,飘逸着浓郁的芳香。笛声低婉,缠绵,似有一对久别的恋人在雨中重逢,共擎一叶伞红,喁语、呢喃,相诉思念之情。
一曲终了,余音还萦绕未散,菡霜拽起璃楉往回跑。纤纤罗裳掠过盈满枝头的娇娆,惹得琼花碎碎,沿着二人奔跑的足迹一路缤纷散下,犹如漫天飞舞的白雪,飘飘扬扬撒满了整片杏林。
一口气奔到了碧池对岸,二人跌坐在松软的草地上,相视一眼,咯咯大笑。笑声被风从身旁带走,回旋在粼粼的波毂上,惊醒了水底小憩的红鲫锦鲤。倏尔玩心大发,二人摘下两枝细长的柳条,在水面上划开一圈一圈的涟漪,鱼儿纷纷聚拢,绕着柳枝戏逐开来,
“霜儿姐姐认识刚才抚琴的人么?”璃楉一面逗着鱼儿一面笑呵呵的问。
螓首微摇,菡霜轻然划动着手中的柳条,“近些日子,他常到这里来弹琴。”她停了一瞬,垂下眸子,声音也跟着低下来,轻细若蚊吟,“我不敢靠近,每次都只远远的望着,看不清样子。”
“想必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闲了,来这儿打发时间。”璃楉用力的搅动着池水,碧涛翻涌,鱼儿似也欢了,一条条艳红湛青的鱼尾顽皮的摇摆,激的飞花四溅。另一枝柳条儿却静了下来,晃晃悠悠、有气无力的随着波浪漾动着。
菡霜出神的凝视着水面,翠眉浅颦,有种淡淡的失意挂在娇颜上。璃楉捂嘴窃笑,拿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故意逗你的,太监很小就进宫了,哪有功夫学琴。”
菡霜星眸低漾,杏脸微红,似嗔却笑的睨了璃楉一眼,“其实我也觉着不像是个公公。”她言语时,细密的睫毛轻快的忽闪着,“看他琴艺精妙,应该是个乐师或者锦衣卫!”说罢,她笑着起身随手又摘了几枝柳条,仔细的编织起来。
璃楉嘻嘻笑,“适才他的琴声配上我的笛音真可算为天作之合。”
暖风从杏林吹来,带着清馨的花香熨过春池,抚平了激荡的碧波。水中零乱的碎影又重新拼合起来,鱼儿聚集的水面映着菡霜的影子,璃楉的影子,还有另外一名丰神毓秀的少年!
璃楉怔忡的跳起,转过身,却见一条金光灼烁的蟠龙正张牙舞爪的逼过来,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她惊恐的连连后退,脚底没入了透心的冰凉中。
菡霜闻声抬首,眼见璃楉就要落入水中,惊慌失措的叫道:““璃楉小心!”
一只坚实的铁臂伸过来,牢牢地圈住了柔弱的纤腰,只轻轻往回一收,便将快要落水的娇人揽了回来。
娇弱的身影颤颤的贴在少年胸前,纤纤玉手抓着绣满朵朵祥云的衣襟,十指紧攥,揉的乱云翻涌。
“没事了。”少年望着怀中人儿轻声宽慰。
璃楉微微动了动脚,只觉鞋底一片松软,像是岸边萋萋如茵的绿草。她松了口气,立起身来。
面前的少年身罩一袭赤色金龙纹长袍,腰系玉犀帶,带下垂着云龙玉佩。徐风过处,衣袂轻飘,犹似玉树临风,潇潇爽爽。俊美的容颜上镶嵌着一双明亮的瞳眸,明净似湛蓝蓝的晴空,清亮如碧滢滢的春水。
滚滚红霞悄然飘上双颊,璃楉倾身福了福,“多谢相救。”声音轻飘飘的,好似一片浮云滑过蓝天。
龙纹是专属帝王家的图案,当今皇上“无子”,亲王们大都已就藩,留在紫禁城的就只剩徽王朱见沛。其乃明英宗第九子,正值束发之年,聪慧过人,格外受到当今皇上的疼爱。徽王喜好逍遥自在,于外游历多年,一个月前才回宫。
一旁的菡霜率先反应过来,步上前恭谨行礼,“奴婢拜见徽王殿下!”
璃楉听闻,双腿乍然有些放软,连忙随之拂礼。
朱见沛询过二人名字后,俯身拾起落在草丛的竹笛,仔细的端详了番,随后轻声一叹,“没想到一把普通的竹笛竟能吹奏出如此美妙的乐音!”说着,将手中的竹笛递与璃楉,“既是天作之合,本王想与你再和鸣一曲。”俊美的面容盈满笑意,朗朗如这午后春日入怀。
适才岸边的狂妄之言竟被徽王听见了!璃楉惶惶垂首,小声嗫嚅道:“殿下琴声巍巍若泰山,荡荡若江河,实乃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奴婢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下里巴人的拙声而已,实在不敢相提并论!”
朱见沛含笑望着璃楉,阳光洒入他的眼,化为点点砾金散开,熠耀在乌黑的瞳仁中,“牙琴须遇知音解!无论高山流水,亦或阳春白雪,都难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却得遇子期,本王何其幸!”
他口中的子期指的便是钟子期。当年俞伯牙在山下抚琴时遇见了山上砍柴的钟子期。俞伯牙用琴声表达的心意,过去从未有人能懂,而钟子期却能听的明明白白,两人相见恨晚,结为好友,谱出了一段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佳话。
徽王竟将自己比作钟子期!璃楉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内心的惶恐也随之散去,她手执竹笛,笑语嫣然,“承蒙殿下抬爱,只要殿下不嫌弃,奴婢就献丑为殿下伴吹一曲。”
立在一旁的菡霜望着眼前二人谈笑风生,心里涌上抹无法形容的失落感。她缓步上前,朝徽王福了福,“奴婢不敢打扰殿下和妹妹的兴致,先告退。”眼帘郁郁的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两道失落的阴影。
璃楉上前握住菡霜的手,“只闻雅乐,不见云舞,未免单调,霜儿姐姐舞姿曼妙,不如让她随乐伴舞,徽王意下如何?”
“如此甚妙!”朱见沛颔首,浓浓笑意噙在嘴角。
一人横琴于膝,一人拂笛在手,琴声起,笛韵随,彩袖翩舞弄清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