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厚的鹿色华衾毛毯铺在青灰色的大理石上,青铜小鼎飘弥着一股素雅的铃兰香,高大的乌木柱在仙鹤宫灯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幽远的光芒,地暖融起宜人的热度,让人仿若置身于春季灼华之处。
齐人高的雕花大镜前,惜舞只着一件雪白镶蓝边抹胸并一条淡芙蓉色纱裙,舒展开纤细洁莹的双臂任几名宫女垂首在她身上侍衣,墨发如缎披散在侧,身后的蝴蝶骨纤毫毕现,看似茕茕展翅欲飞。
一名乖巧宫婢上前,双手托着一件淡金色的锦瑟宫衣,款款展开,只见袖口宽和,束腰处往下滚滚荷叶边展开,拖曳至身后,衣边镶赤红色,金色盈光,红收华泽,美不胜举。
惜舞看了一眼,点头道:“就这件吧。”
宫婢面上一喜,忙和其他几名宫婢着手侍衣。
雕花大镜旁的景泰蓝瓶中,一大束荼靡花花影幢幢,含苞欲放,暗香浮远。
盘发的宫婢面容娇怯,却甚了解惜舞心思,撤了惜舞先前的堕马髻,又简单地绾了个双面垂云髻,斜插一株雪玉石渚簪,衬得惜舞一张脸庞更加玉雪可人。
耳垂轻扣一对北疆蛮夷国进来的雪玉伶仃耳环,玉石莹泽,通体雪亮,底部轻垂在惜舞微敞衣襟露出的锁骨上,隐隐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如此动作了约半个小时,直至惜舞着装停当,面容婉转,这六个服侍的宫婢才停下手中动作,掩声屏气的缓缓站至两旁。
那领头的宫婢恭声道:“公主,衣服换好了,请您移驾华迎殿。”
惜舞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点头道:“走吧。”
香气浮动,风卷西帘,众人缓缓离开。
……
回时的路自然不如来时的仪仗庞贵,凉蓉皇后留下一句话便径直离开,语气神态全然没有在墨子洵身侧时的温婉秀蕴。惜舞在心底暗暗摇头:这皇后毕竟也不过十八、九岁,还不懂得做戏做全套的游戏规则,自己不过是在风头上盖过她一点,且又不是与她承恩雨露的**嫔妃,刚才如此那般的唇齿相讥,实乃**大忌。
渐渐走近华迎殿,只闻先前伶仃清越的丝竹声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羌笛胡琴、越筝南簧的异域乐声,从偏殿门进,那里早有几名下侍立等着掀起珠帘,又谄声道:“公主可回来了,大皇直问了三、四次了。”
“恩。”惜舞迈步进去,一股暖香扑面,吹尽寒气,直让人觉得进入另一个世界,穿过七道渐渐撩起的纱幔,惜舞直起身子,带着一股决心迈过最后一道黄锦幔。
席间众人皆饮得酣畅淋漓,酒兴升腾,原本大殿中间那个巨大的鎏金青玉鼎早已撤下,此时,正有十二名雪肤碧眼,丰腴秀姿的南国女子在尽情舞蹈,舞姿婀娜多情,直教人移不开双眼。
惜舞向坐在龙椅上正含笑看向自己的墨子洵微一躬身,眼神扫过墨子洵身边面有讪讪之色的凉蓉皇后,兀自安静回座。
乐声急转迂回,忽至悬崖峭壁,忽又柳暗花明,这些舞伶腰肢尽展,随着乐声百转千回,裙底流苏飞扬,配着那白雪般的肌肤,直如天山脚下的翩跹蝴蝶,让众人眼光流连忘返。
但惜舞的回座,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惜舞对那些眼光视若不见,只直直将一双眼睛望向迟夜,对上迟夜那双也正看向自己的双眼,四目交接,空气中便升起一阵不寻常的哗然。
除却一些醉心于歌舞的旁人,余下的则或状似无意、或目光直白的看向惜舞和迟夜,个别几个更是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满室弥漫。
大墨国的长公主,一身淡金色华衣的清娆女子,目光炯炯直视大墨国的当朝太傅,后者华服似雪,面沉如海,眼若晨星,也是一动不动地回视着,两人如置身于另一处奚地洪荒,再无旁骛。
低语声越来越重,几名儒家言官看了一眼龙椅上眉目微蹙的墨子洵,拔高声音道:“臣有奏。”一名身着绛灰色丝绦三品文官服饰的大臣屈膝下跪,“臣,鹤礼部张之游有事要奏。”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纵然之前还有沉迷于歌舞者,现下也都竖直身子,看向那扫兴的张之游。
音乐声未停,十二名舞姬闻声却慌张一滞,累带着身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舞姿再也不如之前那般行云流水。
领头的舞姬慌看了墨皇一眼,见墨子洵歪坐于龙椅上,眉头微锁,已有愠意,心下一滞,连带着舞步凝停,身姿便如那蝴蝶折翼,乱气扑腾起来。
一旁的侍卫长英林见状,忙一挥手示意,十二名舞姬才敛声屏气,心惊胆颤地缓缓退下。
大殿中空无一物,只有离开座几的张之游跪在华衾毯上。演奏的歌伶似乎也察觉到大殿中凝滞的空气,乐声不似方才那样热闹凡举。
墨子洵手执酒杯,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朕之前就已下令,今日为皇家宴席,不作政事朝堂,举朝欢腾娱庆,不拘小节,张卿如此托大,朕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何事要奏?”话语刚落,席间便升起一股整齐划一的抽气声。
筝琴之声已逼近冷冽,跪地男子重又一叩首,抬起头来,只见他面目儒庄,双眼直视墨皇,似有舍我其谁的决心,随即开口道:“大皇之命,下臣不敢忤逆,只是下臣身为鹤礼部御令言官,有些话实在不得不说。”
“你且说来听听。”墨子洵并不抬眼,只抿下酒杯中一口醇酿。
那张之游稍微整理下气息,又瞟看了迟夜一眼,开口道:“大皇初登大宝,实为大墨举国欢腾擢耀之事,这一月来,大皇整顿朝政,举国气象焕然一新,确为大墨子民的福气无双。只是……”
“说下去,做什么吞吞吐吐!”墨子洵冷声道,表情甚为不耐。
“是。”张之游捋了捋衣袖,又开口道:“大皇身为天朝贵胥,惊才伟略天下皆知,如今在大皇的治领下大墨四方安定,江山固若金汤,不说北疆一些蛮夷小国有投诚归顺之意,连像北祈、南海珠这些也有示好之心,大皇身为天子威名在外自不必说,只是现在雀纠盛都早有些流言……”那张之游貌似无意地看了惜舞一眼,紧接着说:“盛都早有流言说有朝中重臣不顾皇家天威,不遵闺阁之礼,恃宠而骄,迷惑长公主殿下,大大僭越了君臣礼制!”
最后几句话好似从张之游胸口迸出,字字如玉石般滚落在大殿四周,矛头直指。
众人皆睁大双眼看向迟夜,又看看惜舞,当事人是谁大家都了然于胸。早前惜舞狩猎场坠马,朝中就有流言四起,但当时先皇沉疴卧榻,无暇处理,最后还是当时身为太子的墨子洵一道“妄论者大宗祠杖毙”的命令才将流言悉数禁止。
在座者中当然不乏有暗自称快者,迟夜年纪轻轻,却已擢升为一品太傅之职,此次大皇登基,他又功不可没,前途可谓锦毯铺陈,馥华光明!
惜舞冷笑一声,此时的她好似处在暴风中心,暗潮汹涌。而对面的迟夜仍是眼角噙笑看着惜舞,好像事不关己地端坐一旁,众人只见他衣袂如冬极白雪,清冷绝伦。
龙椅上的墨子洵眉头越发紧蹙起来,立起上身正要开口,女子清越的声音却已从他右下侧响起。
“所谓御令言官,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
淡金色华衾的女子缓缓站起身子,眉梢一挑,清冽的目光直直射向张之游,眼神不怒自威,这轻巧一句,好似在座上各人心中投下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墨子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辩的神色,不再开口,只安静坐在龙椅上。
那张之游闻言显然一惊,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但他马上调整,脸色又恢复如常,“长公主殿下斥责下臣道貌岸然,之游不解,愿闻其详。”
“哼”,惜舞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我就来好好教导教导你。”惜舞紧盯着张之游,一字一句说道:“你可知你今日共犯几罪?”
张之游一惊,面上闪过几丝惊惶之色,但他仍咬紧牙关,低低回到:“下臣不过履行自身职责所在罢了,长公主说臣下有罪,臣下实在不知。”
少女向大殿正中走近几步,晕黄色的烛光打在她的身上,将她原本身上的淡金华衣反射得玉缕辉煌,但这暖意却掩不住她脸上的清冷以及锋寒的语气,清亮之声从她的樱唇流出:
“你不顾大皇命令,公然打断皇家宴席,扫尽大皇和各位大臣的兴致,身为言官,你不懂得择席而谏,先忤逆后又借口拖赖,触怒龙颜,此为其一。”
“其二,你说雀纠盛都多有关于我的流言,那请问张大人这流言是起于何时,始于何地,朝中重臣是谁,又关乎何事?你口口声声有事上谏,却语气含糊,毫无条理,莫非你想欺君罔上!”
“第三,”惜舞打断想要开口的张之游,“第三,自大皇登基以来,安外攘内,稳固江山。皇后娘娘治理**,解大皇后顾之忧,纵雀纠盛都有本公主的流言,也应依照禁宫例,由**之主掌酌,你将**之事与朝堂政事相混,我看……”惜舞粲然一笑,“我看这大大僭越了君臣礼制的却是张大人---你!”
箜篌乐声早已停止,时间犹如在漫漫荒原上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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