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家。
天阴沉沉的,空气有些窒闷,我打着哈欠推开窗,才发现外面一丝风也没有。
此时已进盛夏,雷阵雨较为多发,看来早上就会有一场大雨。
我犹豫着是否该等这阵雨落下后再出门,又等了一会,见外面仍没有要下的势头,便拿了雨具下楼。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园丁蹲在花园里布置雨布,为即将来临的大雨做准备。
“小姐,您这是要出门?”管家走过来,看着我手中的雨伞,“需要派司机吗?”
“不用。”我朝他摇头,问道:“爸爸他们呢?”
“先生早上就和少爷出去了。”他看了我一眼,略顿了顿,“二小姐去了机场,说夫人今天回来。”
姜舒婕回来了?
我不由挑眉,这个女人一回来,我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
三年前,当我变成了白隐,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姜舒婕。那时,她居高临下看着我,眸子冷酷。
她说,白隐,你是不是庆辛自己能从那场车祸中活了下来?可惜你一定会后悔,因为将来,你会活得生不如死!
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憎恨白隐,但隐约能猜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白隐的母亲。
大约是白卿绫的出轨让姜舒婕异常忌愤,随后将这种忌愤转移到白隐身上,然而她在白卿绫身边,却几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原配的大度与优雅,对他与意大利女子的情事不闻不问,直至那个女人自己离开,成就了她宽厚贤淑的好名声。换句话说,在白家她就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
我心中无奈,见管家仍站在原地,便笑道,“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是。”管家应了声,只身下去了。
空气窒闷黏热,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这雨怕还要蕴酿一阵子才能下来,不由加快脚步,朝门外走去。
我没有开车,徒步出了莲华路,穿过一条豪式别墅带,朝西市大街走去。
西市大街位于城市西角,一路是欧陆风格建筑群,街道宽广且人群稀少,大约半个钟头后,我在一座通身复古的围墙外停了下来,抬头一看上面写着:维多利亚图书馆。
这曾是十八世纪欧洲最大的图书馆,岁月在建筑上留下痕迹,如今看上去古老而陈旧。
门前有一条寂静的林荫道,林荫道的尽头是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主馆由七幢对称排列的楼阁建筑凑成,两端是宽展双层侧翼,深黑色的折叠式复斜屋顶延至四周,馆前广场中央站立着雅典娜女神雕像,她单手优雅捧书,眼睛却看向正前方,目光深邃。
我走进大厅,见厅前正站着一个管理员,便上前问道:“你们馆长在吗?”
“请问有什么事?”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戒备的看了我一眼,声音冷淡。
我笑了笑,扬起手里藕荷色的雨伞,“麻烦下,我们提前约好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伞微微一愣,神色怪异的看了我一眼,才道:“你跟我来。”说完,转身上楼。
我跟在后面,手指触到有些陈旧的木质手扶,闻见空气中灰尘的味道。
这里年代久远,再加上天气闷热晦暗,前来看书的人没几个,因此偌大的图书馆显得格外空旷。
我们在二楼一间棕褐色仿典古门前停住,那个管理员轻叩了门,而后转身道:“馆长在里面,你进去吧。”
我向他道谢,他却摇摇头,转身下楼了。
我打开门进去,发现屋里有些昏暗,两边摆放着堆满书籍的黑色书架,对门是两米高的半弧形落地窗,窗前的椅上坐着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人。
“上午好,馆长先生。”我走过去,轻声道。
“你好。”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手中那把雨伞上。
馆长大约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带着系金链的老花眼镜,留着两寸长的胡须,鼻梁高挺,眼神锐利,一副典型欧洲老学者的打扮。
“电话里的人是你?”他面对着我,眼睛却一直未从雨伞上移开,半晌才转眼看向我,眼里满是诧异、探究之色。
“是的。”我朝他一笑,点头坐下。
他有些诧异,随即沉默不再言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我坐在一旁,摆弄着雨伞上的金色暗扣,想了一会,才道:“不知道馆长能否告诉我,这伞主人的下落?”
老人抬眼看着我,略张了张口,似欲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
我不由皱眉,不知道他到底愿不愿意说。
“我只是想找到我的母亲,馆长先生。”我再次开口,面色诚恳。
这把雨伞是我在白隐的保险箱里找到的,同时里面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维多利亚图书馆,署名——母亲。
很显然,这个母亲就是白隐的母亲,那个很早以前就失踪的女人。于是我拨通了维多利亚图书馆馆长的电话,告诉他我是这把藕荷色雨伞的主人时,对方语气明显激动起来,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必须来一趟。
“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你叫什么?!”老人似想起什么,猛地从椅上站起身,满脸震惊看着我。
我心下诧异,这位六十岁朝上的老人,脸上的表情也实为明显了一些,是因为他原本不擅隐藏,还是因为内心过于震动?
“我叫白隐。”微微一笑,不管如何,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真的姓白……没想到她、她还是选了白家……”他听了脸上一白,嘴里喃喃出声道,整个人颓然坐回椅上。
我收了笑,眯眼看向他,不明白他这话里的含义。
白家,是指白卿绫?
窗外的天骤然变黑,漫天的乌云压下来,一道惊雷响起,响彻云层。
老人被雷声一惊,这才回过神,转眼看向我,缓缓开口:“抱歉,我太激动了。”
我摇头道:“母亲离开时,我尚无记忆,如今只想打听她的下落,除此之外别无他意,还望您能以实相告。”
他看了我一眼,长叹出声,“你是她的女儿,我又怎会隐瞒?照理来说,我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我一愣。
“如果不是你今天来,我也许至死都不会知道当初她生下了你。”他摇着头,面色无奈,“并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我也不清楚她的去向,甚至不能笃定她是生是死,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二十年前。”
眉头一皱,就是说,他也不知道母亲的下落?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怀着孕,握着雨伞突然出现在门外。她告诉我一定要来伦敦,会有一个打着同一把伞的人来找我。”老人眼睛转向窗外,显得有些茫然,“可是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年,她却一次也没出现……”
我不由握紧手中的伞,问道:“就是这把?”
“嗯。”他看了我一眼,点头道,“那时我只道她有了身孕,却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每次问及,你母亲的脸色就极为难看。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嫁进白家。”
“馆长,我母亲她……没能够嫁给白卿绫。”我心里微叹一声,摇头道。爱情有时令人如此卑微,倘若她尚在人世,可曾为那时的选择后悔过?
“是吗?”老人脸上却没有过多意外,转而凝视着我,眼底拂过一抹极淡的哀色。
“您是否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我忽略掉那视线里的哀伤,低眉看了一眼手里的雨伞,它被保存的很好,至今依然崭新如初。
“具体我不清楚,只记得当时她的脸色很差,印象中她是极为能干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如此。”
“那么,她又为何叫您来伦敦等她呢?”我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他与母亲的关系亲近,如此看来,很多事他并不清楚,那为何还要给白隐留下字条?
“她说她会来伦敦,那时白家的产业大多都在这边,我想这是主要原因。”老人思索了一阵道,“至于我,因为侍奉着你母亲,自然要来。”
我静静听着,仔细看着他说话时的表情,企图从中探出一些倪端,然而却一无所获。
事实上,我并不完全相信他所说,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老人似乎想隐瞒些什么。况且那字条上的意思非常明显——维多利亚图书馆,里面一定有我想得知的事,亦或者想找到的人!
窗外的天再度暗淡下来,我朝外看了一眼,知道今天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起身朝老人微躬了躬身,道:“今天来得突兀,我想下次,待我多了解些母亲的消息,会再次拜访的。”
“好……我也很希望……”老人语气稍顿,继而从椅上站起,朝我微笑,“希望能找到她。”
“希望如此。”我朝他行礼再见,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馆长,请问您……”我转过身,笑道,“仅仅只是一个侍奉母亲的人吗?”
老人先是一愣,随即淡淡笑了,眼里露出些暖意来,缓缓开口道:“她也是我的恩人……”
我也是一笑,再次朝他躬身道:“谢谢您,遵守了这二十年的承诺。”
“这是我应该的,再见。”
“再见……”
离开的时候,酝酿了一早上的雨终于落下,倾盆如注。
我撑着伞,回头看了一眼雨里的图书馆,它无声沉寂在雨里,仿佛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