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会想到曾经自恃矜贵的永嘉郡主远离故土多年以后,竟沦为这北国皇廷的一名小小役婢。
我在乾道十四年的春天成了焦泰殿里侍守永裕斋的尚赞内人。赵易寒的病情早已经痊愈,仁妃为他遣来内廷最好的医官。我们也无需再为衣食发愁。然而经此一难,我与他的关系似乎变得极为微妙,彼此言谈之间多了小心翼翼,我不知再如何向他倾吐真情,更多时候我们只能彼此无言的对面而坐。
永裕斋乃皇帝留宿焦泰殿的临时书房,而我的责任便是和众多宫女内侍一道打理斋中的书文。这件差事看似轻松无比。明宗皇帝很少会来这里,大多时候,我们只分理各宫嫔妃借阅的书稿。然而,掩藏在一派宁静无奇下的现实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是不得不承认仁妃的用心。这座形制端方的开阔殿室,隐匿在焦泰殿西侧的角落平时罕有人至。而实质上,这里却是外朝政信流入后/宫的必经之路。外臣所能亲见的内廷仅限于此。嫔妃在这里暗通外戚,权臣在这里私交内妇;自淳熙九年武孝皇后病故以后,这座名义上的书斋实际上早已沦为朝野与后/宫勾结的必由之地。
因而,仁萃大妃赋予我的第一个使命便是充当耳目。我需得记下当值之日所有出入永裕斋的官侍妃婢,然后将他们的名讳文书整理入册。所谓耳目,便要看到所有的东西,记住所有的东西。仁萃大妃有没有参与其中我不得而知,何况那些私密隐晦的事情也轮不到一个小小内人进来插足。而我的恩人所需要我做的,仅是安静的充当一名旁观者。
我又想起了对我恩同再造仁萃大妃,数月之前,正是她亲自引领我觐见明宗皇帝。那时我恭谨的跪在永裕斋外面,听着屋里传来她低柔而沉缓的声音;
“…臣妾恰好路过,就见那孩子穿着粗陋的衣服,从后门跑出来拦在轿子前面,那副样子,臣妾一见之下就忽然想起园子小的时候…”
她一直絮絮不停的陈述,绵延的话语萦绕在房屋周遭,仿佛纠缠的蛛丝一般随风飘摇。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明宗说话,良久,才闻屋里传出一声男人的叹息。那叹息悠远而寂寥,其下隐藏了太多不能言说的情绪。它专属于少时的平昌公主,专属于某段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它隐没在他心底的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于无声岁月中缓慢沉淀。
明宗最终还是没有召见我,当我把这些告知仍居偏殿赵易寒。他一直安静的听着并不时用手敲击几案。他既不发问也不回应我的诉说,我知道那是不愿向我透漏他的真实想法。之后不久他就主动向仁翠大妃请缨,去了秋礼殿做信安君的随侍伴读。
信安大君乃今上次子,敬德大妃永宪三十五年所生。明宗皇帝现已年逾四旬,膝下共育六子三女。他的第一位皇后直到辞世都无一所出,而现太子乃继皇后李氏所生。如今李皇后虽也过世以久,但其后族势力却依旧不容小觑。是故,明宗皇帝多年来都不曾册立新后。可我却能隐约感觉到皇帝想要拔除外戚的心愿一刻也未曾改变。若非如此,他决不会对父族手握军权的敬德大妃宠幸有加。
我并未见过那位风光正盛的敬德大妃,但其势宠而骄的跋扈作态,从她遣至永裕斋的致密身上也可见一斑。我无法忘记那位尚宫给予我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她用一双略带黄褐的鼠目斜睨着我,以无比轻蔑语调的长声叹道:“妖孽的子孙,都是一个德行……”。
对于这些,**诸妇虽都多有微词,但到底敢怒而不敢言。而相形之下,仁萃大妃的态度可谓冷漠至极。她几乎从不过问这些事情。不同于敬德大妃以及另一位生有一位公主的妃子,仁萃大妃的亲族实在势单力薄,除了一位军前效力的内弟,她几乎没有其他亲人出仕为官。然而仅管如此,我却依然莫名的觉得她无所不在。我从来不曾正视过她,不知是因为惧怕抑或与礼不合,太多的时候我必须躬身垂首。我需要维持一个谦卑的姿态,这尴尬的身份和紧绷的时局都迫使我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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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昌公主名王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