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漫天雨水为来自北方的干冷空气所取代,高丽那短暂的秋季也行将落幕;随之而来便是箕地漫长的寒冬。
明宗皇帝的龙体近些年来每况日下,于是这相对平静的短短数月便成为帝君晚年难得一见的安详时光。有的时候,我实在无法不相信命运的存在,因为在我一生之中,似乎每个重大转折来临都伴随着某些不易察觉的隐秘征兆。而这些微妙的暗示最终又都无一例外的被我忽视。
当乾道十五年的霜降悄悄降临开京,永裕斋的前馆也迎来了一位不期而至的尊贵客人。多年之后的我即便思绪混沌,却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天正好由我当值。为此我不知该为自己庆幸还是悲哀。因为就在这一天,我竟奇迹一般的与阔别五年的郭先生意外重见。只是无论五年以前还是以后,我都无法想到再见之时竟在此地。
这位名唤郭舆机敏文士,曾与我和赵易寒有着师徒之宜,却在平昌公主失势之前神秘消失,直至庚子之乱以后一直隐蛰不出。从此一别经年,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样敏感的时候重回朝野,隔着狭窄的条案,当从容端庄的老者站在一片笔墨书香中对我露出儒雅的笑容,我便再也无法控制的陷入一片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己丑陋的婢女衣衫。可是羞恼与躲避到底无济于事,当我努力按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正视眼下处境,犹豫再三,我才终于再次开口,勉强唤他道:“郭大人----”。
然而相较我的窘迫慌乱,郭先生的却仍旧是一派浑然天成的温煦。
“郡主无需多礼。”他一边熟络的招呼一边一如既往的谦逊着对我回礼。然后他又眯起了眼睛将我细细打量一番,“一别多年,今日乍见觉得郡主真是长高不少--。”郭先生一边抚须微笑道,面上露出独属于长辈的慈祥神情。殊不知他愈是如此亲切寒暄的口吻反倒愈加令我无措;“大人过谦了,奴婢如今早就不是什么郡主。”我口中瞬间泛出苦涩,一面故作惶恐一面谨慎作答道。
谁知郭先生对我此话完全不以为意,“郡主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停了停,看着我的眼睛又继续道:“你虽身居下贱却非寻常女子。”接着神色一转极为认道:“请恕郭某冒昧,您生具天人之姿又赋秉异之能,将来必成大业。”
我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貌若天仙天赋秉异,倒是他这套突如其来的夸赞令我几乎瞠目结舌,“大人---大人,您是在说奴婢么?”
郭先生闻言竟然哈哈一笑,“抱歉,臣下唐突了。”
只见他的脸色眨眼又变回之前的平和,“郡主不必在意。诺,郭某今日前来其实为了归还这个。”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卷宫制《陀罗经》递到我面前。我疑惑的看着他,伸手接过那卷装订细致的书册。可这月永裕斋明明没有出借过任何佛家经典。
只怕是他记错了,我持卷在手待欲问其详细,但尚不及开口,郭先生却恰到好处的抢先我一步发言,他好似不愿给我问的机会,只见他先从容一揖,后又谦恭的作别道:“那么郡主,在下事尽就不叨扰了。”言罢他也不理我的反应,自顾潇洒的一震衣袖就径直转身而去。只留下怔在当地的我,对着那一卷莫名多出来的《陀罗经》不明所以。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简直与初见时大相径庭,让我也不禁万分疑惑。不同之前的礼数周全,这套告别的说辞完全草草收场竟有落荒而逃的意味。我才又想起这位面热心异的故人留下的唯一线索,正是那本宫廷装制的《陀罗经》。
我信手拿过书册翻检查看。那不过是一本封页精美的刻版印卷,再普通不过,除了排版尚可并无其他可取之处。可我却莫名觉得这看似普通的经卷之中必定隐藏了什么不欲人知晓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令一向淡泊的郭先生亦一反常态。我用拇指压住书册的扉页张张翻过,轻薄的纸面扇起一阵矮风哗哗作响。
然而来回翻滤几次都是一无所获。我终于完全失去耐性,终究年少气盛,心有不甘于是索性一拎书尾对着条案使劲抖了起来。谁料正是一抖却抖出名趟。
只见随着书页有节奏的震动,一片细软的纸笺从经卷里悠悠飘落。我急忙新奇的拾起仔细翻查,原谓那纸笺上会写些暗语藏头之类的东西,谁知展开一看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居然什么也没有。不仅如此,那纸片甚至不能称是一张签笺,而是一朵剃刀剪成的纸花。
那是一个类似“囍”字的图案,箕地一带少有贴窗点彩的习俗。因此自入高丽以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中原常见的年节装饰。但它又并不完全是“囍”,不同于“囍”字的左右对称,这个图案中包含了更多“口”的形状,且方方正正,就像“田”字一样连上下也是对称的。
除此以外,这朵剪纸也不是吉祥的红色。不同于寻常字花的笔画圆润,这奇异的图案就如金石一般横折尖直。我忍不住拈起那薄薄的纸翼对窗细看,正午明亮的天光穿过惨白的纸面上在我眼前投下一圈圈浅灰光影,没来由的,竟让我想起景福宫巍巍高墙上的四角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