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也许我的一生始终贯穿太多难于预测的侥幸。在这场无妄的灾难里,我竟还是奇迹一般的存活了下来。当无数呼啸的箭矢夹杂血肉和惨呼在头顶飞略而过,不堪重负的条板终于破碎了。我感到无边的绝望和恐惧,身躯夹在无数或死或活物事中挣扎滚落。然而就在这生死瞬间,迟迟未至的宫廷禁军竟然从天而降。于是混乱的宫室里,又一场激烈的杀戮随之上演。
其实当时的我也并不知所经之事,即便经过多次流血,可那时候一个十八岁女孩在又能做些什么。我早已陷入慌乱茫然,只听到耳边的惊叫一声高过一声,紧接着便是刀兵相接的声音,男人的砍杀包裹着女人的哭喊,死亡的触手到处蔓延。我想如果那时禁军没有赶到也许我真的会死去,所以即便过去很多年,我仍然对那些平定变乱军士心存感激。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我这般幸运,多数在场的宫女都未能幸免,就连和我同来的霖肇也不幸罹难。我不知道赵易寒最后怎样收场,除了右手,我的身体没有其他更严重的损伤。替我包扎的医女当时并无多言,可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变形的手掌每逢阴雨就会疼痛难耐。直到宣德元年,当我入主咸阳殿躺在那宽大的镂花矮床上,太医们小心翼翼的端详过我的右臂,然后惴惴的告诉我终此一生将再也无法用其提笔或者拨弦。
这场淳熙四十九年的政变可谓牵连甚广,直到回归国多年以后我才偶然知悉;原来这宗对我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宫变被史官们唤做卯巳士祸。三月甘十八日,从卯时初刻到巳时将末,杀戮与镇压仅仅持续不到三个时辰。这或许是世间最为短暂的一次宫变,其间反贼刺客皆被悉数擒获。而反观政变的主角,虽然行礼的公主不幸遇难,可明宗皇帝几乎毫发未损。自此以后,敬德大妃一系的尹氏宗族都被扣上弑君谋反的恶名。可令人费解的是,剿叛同时明宗皇帝对德妃的眷顾竟几乎丝毫未曾改变,仍旧是宠爱如初。而那时我的也还不知晓,未来等待我的苦难远没有就此结束。
由于鲁莽的擅离职守,我被责罚降为低等杂役,再也无法在书馆里撰写抄录只有和普通婢女一样专事洒扫。于是,当赵易寒的名字夹在刺客和逆贼之间传入永裕斋的时候,我正手拿一块吸满灰尘的旧布站在宽大的樟木书架前擦拭清理。这芬芳而光洁的古木,我曾多少次翻寻抚摸;这一刻却莫名为灰尘所侵染。他不是去救驾了么,手上有刀剑身上还有官服为证。我看到两三个粗使奴婢聚在书架边小声议论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前求证。她们压抑的声音和忽闪的神色,顾盼间似乎已带了鄙夷的意味,掺杂着畏惧和厌恶。我仿佛能看到她们转过身露出兴灾乐乎的神情。可这时的我顾不得这么多;赵易寒被捕的消息仿佛一颗硕大的异物,它那么突兀就闯入了我的身体,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我不知道该如何放置,只能呆呆的站在那,无措的看着它。
我原以为自己能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可不曾想临到真真面对又是另一番情形。我想我是有理由怨恨赵易寒,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在生死存亡的为难时刻,他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抛弃了我去追寻心底执着的东西。很多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对于赵易寒是种怎样的感情,那是一种难于言表的微妙情绪,掺杂在简单的亲情与友情间说不清又道不明。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人生的情感是如此复杂,本来就说不清。我不知道他对于我的感情是否也怀有同样的疑惑,但不论如何我们血脉相连。而更加苦涩的事实就是,我已经一无所有,我是如此贫瘠而无人问津,人心的空泛与冷漠令我畏惧,有谁能给予我慰藉,那些走进我周围的人又逐一离我而去,命运步步紧逼从未留下一息宁静,在这去国千里梦魇里我泥足深陷,我别无选择只有紧紧的抓这世上仅剩和我有关的,叫赵易寒的东西,在所不惜。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反贼一词的含义,我永远不能忘记霖肇的身体横陈在眼前时的情景。她曾那么鲜活而美丽,一天以前我们还在絮絮着不知什么的闲言碎语。可现在她却已经死了,被刀剑错砍至死之后,身躯又落入泥土被无数惊惶的脚步碾辗而过已经面目全非。我看着她破碎的尸身被粗布包裹着送出宫廷,前来领取的家人脸上布满惶惑和迷茫,可他们却没有多看自己可怜的女儿哪怕一眼,只是无助的转向送尸官员诺诺不停道:“我们没有谋反,请您帮我禀报皇上,我族与此无关,我家没有反贼---。”
在这朝局动荡的时候,卑微的生命就好像草芥。而反贼,这个禁忌的词汇就像一道浓重的阴霾,在卯巳之后的短短数日几乎密布满整个宫廷。上至公卿下到婢奴无人不惶惶自危,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觉得自己很快会被举报抓获。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绝望的情绪逐渐在等待中化去,而预想的拘捕并没如期来临。在掌殿的严规照管下,整座书斋依然照旧在井然有序的运行。而直到这时候,我也开始有了旁的心思,整理思路回想曾经发生的事情。我不能不明不白的遭难,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失去赵易寒。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那时那地,从离开寝房开始,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不,不对,我本不该前去观礼;可那一路无以复加的惊惶绝不是为了心虚。我是要去康宁殿观礼,从永裕斋到康宁殿的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一条并不算陌生的道路,虽然平时办差不常经过。于是我又一次溜出永裕斋企图找寻旧日痕迹。可是当我再度踏上那曾经走过的道路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却莫名消失了。我来来回回的行走在这条平凡无奇的宫道上,从永裕斋到康宁殿又从康年殿到永裕斋。可是没有,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
但即使如此又能怎样,仍旧心有不甘的我还是不愿放弃寻找。其实我当时也并不知自己在找寻什么,所以即使日后回想,我仍会为那个幽异夜晚的巧合而喟叹。
长期无果的努力让我焦虑难耐,深夜独自躺在空荡的寝房,我的眼前时常浮现霖肇血污的脸孔,我开始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于是又一个难捱的夜晚,我索性披衣起身,信步来到永裕斋里漫漫的游荡。初夏的夜色如此深沉,寂静的书馆中空无一人。我径自在这无比熟悉的黑暗里穿行,白日经过的情节从眼前一一掠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那书斋最后偏僻的库房,我又想起了赵易寒,在那里,我们曾各怀心事的度过寻找信札的夜晚。可现在的他会在哪里,那散落的记忆还那么鲜活,我举步踏上台阶,轻松的拨开了窗栓爬进库房。
当我嗅着库房霉滞的气息,沉浸在回忆里缓缓绕过书架,然而就在这时,触目所见忽现出一番诡异的场景。只见那黑暗的轮廓终止于一点幽绿,就在书架前的地面上,一点,两点,稀疏又杂乱的散落着,蔓延成绵长的一片,在漆黑的静室中显得异常明亮,突兀好似鬼火。
那是什么,我惊惧的怔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又似乎明白了过来。我想起曾听掌殿宫女说过,永裕斋为防藏书被窃曾在存书架的每层都泼洒过荧粉。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荧粉,寻常看来就是不起眼的极细淡黄色粉末,遇水擦洗则去;然而一遇黑夜无光又会显现出来。因此要得取架上存书只有拈起书尾提取;如若随意抽拿则会碰落荧粉,即便事后擦洗也会留下痕迹。
如今书架前遍布都是那种荧粉的痕迹。可这偏立一隅的闲置库房又有谁会像我一样无端端来光顾。对着那一地幽绿的冷光,我心中忽然升起某种异样的感觉。不,不对,如果没有遇水的荧粉不会在黑暗中发光。这必然是有不知情者不慎碰落荧粉后又刻意掩盖。直到这一刻我才滕的好似有所顿悟,于是顾不得多加思索,我只飞快的爬窗而出一路忙忙向康宁殿而奔去。浓密的夜色也挡不住我追寻的脚步,幽暗的天幕下,漆黑的宫室森然矗立如猛兽奇鬼。我倔强的奔跑着,喘息着,绕过重叠的宫墙楼宇康宁正殿已然立于眼前。
可是就在这个候时,我又忍不住忽然放慢脚步,我只觉得身体周遭莫名的一阵异样。是有什么不同寻常,是了,我这一路走来竟都没有遇到巡夜的兵丁。我猛的收住前行的步伐看向来时道路,只见光洁的石板连着茫茫夜色延向视所不及的远方。我只有回身继续走向近在眼前的阶廊,这片宫室自变乱之后已经废弃,可行走其中我还是禁不住的放轻脚步,唯恐一息声线惊醒命丧于斯的不幸灵魂。置身其间仿佛还能听到当日血肉相搏的惨烈,我迈步直向行笄的礼堂,只见漆黑的门上悬挂着冰冷的铁索,拨开窗前浮荡的白幡,我静静端望着昏暗的殿室,只见漆黑的房内什么也看不清,可就在一片混沌的晦暗中,那点微弱的荧绿却那么显眼。我换了几个角度才勉强看清,殿内的桌椅地上也沾有和库房地上同色的荧光,纵然极为黯淡,衬着纯黑的背景依也旧清晰可见。
直到这时我才恍惚明白过来,很明显,那些陈设在康宁殿的家件在笄礼前必曾置于永裕斋后的偏僻库房。这一刻真相几乎近在眼前,可我却又莫名的退缩和畏惧。也许每个曲折的故事中都会有勇敢的主角引令众人探询真相,只是那只抽丝拨茧的手显然从不曾属于我。当慌不择路的我逃也似的奔回寝房,五更的鼓角早已消散在浓黑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