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妃静静听着我奏对不置一词,末了复又沉默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情势自顾发展不理局中人,我感到无数交叠的目光重压下来,混合着那么多审视揣度的情绪,有如实质办般一下接一下扫过脊梁。尹尚宫仍在我身后肃立,可是就在这人皆沉默的时刻,她却突然没有征兆地举步上前。我感到她匆匆靠近我的身侧,屈膝跪下似乎想要禀奏什么,但仁妃却更为机巧地抢先于她开口道:“抬起头来!”
我应声抬头向仁翠大妃看去,隔着人群,她亦作势用审度的目光看我。然而这一刻我只觉得释然,嘴角不可抑制的上翘,心中驰骋着一种恣意的快感。我听见仁妃肃穆不带情绪的问话:“那****受谁人之托?”话虽这样问,脸上却似有怒容。
我镇定地与她维持对视,嘴边却笑得愈发欢畅,慢启双唇,极尽轻柔的吐出两字:“徳‥妃。”
一瞬间,简单的词汇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诸人惊惧有之,惶恐有之,愤然有之。然而中宫女子哪个不是风雨洗涤,纵然内心激荡面上依旧容徳庄重,只是轻垂的颈项和眼角余光泄露了她们陡变的情绪。
只是时至今日,那些旁人已然不再与我有关,我慢慢敛去面上笑意,静待等仁妃示下。但见仁翠大妃的目光再次几不可查的轻闪,紧接着,先前隐忍不露的怒气即时如惊雷骤雨般喧然而至。只听她击案而斥道:“放肆!大胆婢子竟敢悖义从那贼妇,想你入宫以来,本宫念与乃母之情待你不薄。不想竟姑奸养佞。”她说的煞有介事,末了不忘愤愤叹息。
我等她说完才做出惶恐忏悔的表情,就势再度下拜叩首,哀声乞求道:“是,奴婢罪该万死,不该贪一时之利罔顾娘娘多年恩情,但阿弟无辜,奴婢恳请娘娘念吾母在天之灵救他一命,如若可能婢愿来世结草以报。”
仁翠大妃闻言又陷入沉默,但面上怒容稍解似在忖度。踯躅片刻,她仿佛终有决断,待缓了缓颜色方才淡淡开口道:“结草就不必了,你大可不必忧心。想我高丽开国以来法度严明,既然此事与你阿弟无关,本宫感你手足挚情定会护他周全。只是如今你犯律在先,负我姑侄之宜在后,于公于私都不能轻恕,这一点你可明白?”
听她如此说,我便知晓事已尘埃落定,遂也不欲多言,索性垂下目光轻声道:“是,奴婢知罪。”
于是情势至此愈发明朗,仁妃又如先前一般等了片刻才扬声向左右道:“带她下去吧,不要再耽搁直接送往义禁府,交给何肃。”
两位年长的尚仪随即出列向我走来,我立于原地再行叩拜,继而默默转身离去。偌大的寝殿无声鉴证着我急剧坠落的命运。这是一场戏,仁妃主使我编排,然后我们二人共同演绎。如今戏已落幕,而我的人生亦不久已。或许就在几天之后,又或是不远的将来。我举目看向前方,只见苍茫夜色里,几柱石盏托起细灯如豆,终究也驱不散稠密的黑暗。
我们离开交泰殿迂回向西,一路僻静,除了值夜的校尉几乎未遇他人。谁知步行至半,尹尚宫竟从后面追了上来。起初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提笼所能辉及的区域以外都是一片混沌的幽暗,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赶了上来,只见一道剪影缓缓浮出黑暗,先是脸孔,然后显出整个身躯。光亮的影像突兀于幽深的背景之上,好似一幅神秘的画,偏偏画中内容却是我再熟悉不过。我看见尹尚宫极尽谦和的向押送我的女官欠身;“下面的路就让妾身引她前去吧。”
闻言,身边两位尚仪也好似并不怎么惊讶,只稍稍对视了一眼,便也同样欠身;留下一盏提笼就告辞而去。
尹尚宫一直目送她们消失在更远的夜色中,然后我与她继续上路,依旧照原先那般缓缓而行,我不说话,她亦沉默,事实上都不知该如何启齿。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行于暗夜之中,一如数年以前。奇怪的是这一刻我并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不舍,仿佛丝毫没有即将赴死的觉悟,只是静木的重复下肢摆动。我忽然多么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没有多舛的命运,没有纷扰的时局,不用计算也没有乞怜,只有我,尾随在一个熟稔的背影之后,认她带我去向不知何方。大约女人都是如此贪图安逸,喜欢依赖,希望被保护。
然而再长的路也终究是有尽头,送君终有一别。我们很快出了宫门,尹尚宫自袖中摸出玉符,守卫们简单查验之后便也放行。我们继续向西穿过街巷,转过拐角,义禁府的大门已然赫立在眼前,衬着黢黑的夜色里看的并不分明。我看着尹尚宫上前叫门,敲了片刻,方有值夜的衙役揉着惺忪睡眼过来应事。尹尚宫忙从怀中掏出公文又一一交代巨细,末了还不忘塞些细软,她真是一个细致到令人想放心依靠的女人。然而做完这些,离别的时刻却又近在眼前。我学着女官的样子默默向她欠身,这名如亲人般照拂我多年的女子,或许这一次真的是诀别。我又想起过去的岁月,那些小心翼翼的逢迎还有破釜沉舟的争执。可是现在她仍然甘愿顶着夜色专来送我,只是真正分别终究无言。
礼毕,我欲转身随衙役离去。不料就在此时,沉默一路的尹尚宫忽然出声轻唤道:“易水…。”那语气是罕有的温和,可从尾音中我却听到一丝破碎的凄然。旁边的衙役收了银钱早已识趣闪到一旁,尹尚宫移步过来和我对面,我听到她仿佛梦呓般的请诉;“易水…,你受委屈了…,可是答应我,不要去怨恨娘娘…。”顿了顿又补道:“娘娘…她是要做大事的人……。”
原来她口中的“娘娘”是指仁妃,停了好半天我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可事已至此,恨与不恨又有什么意义。又或许下意识中我确是恨她的,就一个像坠崖的人,急剧下落的瞬间更渴望手边能捉住什么,哪怕一同坠落也是好的。只是这些情绪亦不足对他人道,但既然尹尚宫开口,我又何妨给她个安慰。我正欲敛眉颔首说出承诺,可目光相交的瞬间,却见尹尚宫也正切切的看着我,那满眼无以拒绝的真挚,叫我一时之间竟将嘴边的话都忘了。她是那样及矜持又肃穆的人物,在跟随她的有限几年里,我从未见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种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的神情。那么现在呢,是什么让她这样哀切。我忽然很想告诉她:怨恨也罢,不怨也罢,这一切明摆是我自找的。又想对她说其实我很感激她这些年来的照顾。可是我张开嘴,纵使唇舌已做出发声形状,那呼之欲出的话语仍旧不能成形。我不能忘记尹尚宫中究是仁妃的亲信,即便这几年来的相处让我们有了真实的情谊,又或许她对我的照拂本就受了仁妃之托。恐怕正如她自己所说,此刻她最想听到的不是别时相告,而是谅解仁妃的承诺。
但是现在我却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觉得困倦,方才殿上还无感觉,此刻却好似多讲一句都勉为其难。这是我的倒数第几个不眠之夜,我看见一旁年轻的衙役不时探头张望,见我侧目又立刻受惊似的掉过脸去,让我也不禁也要讶异自己何时有了这般气势。
尹尚宫还在面前,可我却已经无力再与她对视。而她亦不在看我,相顾沉默,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宽带彼此,或许这便是离别时。我试着向她行礼,再一次敛衽、欠身。更为庄重的礼节,那些无奈的挣扎和无言的感激,所有的一切都付诸这沉重一礼,只盼她能够了解。礼毕仍旧沉默,我转身离去而她亦不曾阻拦,却也没有离去。不回头我也能感觉的到她还在那里,只是静静的站着,目送我跟在衙役身后,慢慢消失在府衙幽暗狭长的厢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