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终究是天性懦弱,正如赵易寒所说。不可否认,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想真正清醒地面对这眼前的混乱。然而即使昏睡也不得片刻宁静。入夜,厅堂里的火笼都已经熄灭,北国的寒冬透过发肤吹息丝丝缕缕的渗入梦境。隐约中听闻外间传来杂乱的吵嚷,可以想见倘若置身其中该是怎样嘈杂。仿佛有许多人在极力争抢,或许是为了食物、或许是为了衣被,归根结底又有谁能知道。
多以年来,事实证明我是极不擅长御下的。在他人眼中我总是过于沉静,并不擅长与世子以外的任何人来往。就像临安城里任何一名贵族少女,我的身边也从未缺少过丫鬟婆子。可是除了奶娘晴春,我几乎从不搭理她们。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赵易寒取代了她们的位置。更多的童年时光里,我和赵易寒一起游弋于王府后院大大小小的庭院檐廊下,赵易寒总在开始的时候摆出一幅凶恶脸孔,想要凭此斥退那些企图跟上的仆从。而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侍童,为此他的长随何灵没有少受责罚。
只是不知此时的他又会在何方。光阴如劲风流矢,狂奔呼啸着穿过临安到开京的八千里长路,又穿过这既不漫长也不短暂的两年。我们已经这样遥远的离开童年,那些嬉戏于草野花间的日子一去不返,只留下沉暗的记忆,越过僵硬的身体渐行渐远。
或许此时的赵易寒尚余一息生机,而我却清楚知道自己终难逃一死。
在漫长无边的饥寒之后。疯狂的仆役们抢走了所有可以果腹的东西。我无数次听见侍女在身边疾声呼告,她说:“求求你们!郡主还在发热啊!求求你们……”。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就连这微末之音也在渐渐离我远去,在持续不断的病痛煎熬中,我逐渐陷入了某种时断时续的昏迷。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只有空空如野的内殿。殿内的仆俾早已经逃散一空,周遭传来无数惨烈的哀号。那声音此起彼伏,无孔不入的回荡在偏殿的每一个角落,是死亡诡秘的咭笑。会有多少人在恸哭与奔逃,驻守在殿外的禁军已经展开了屠戮。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凶利,肆无忌惮斩杀每一个卑微又无力的出逃者。
而我在这时,却又一次不可遏制的想起了赵易寒。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如藤蔓般蜿蜒盘曲着与我的血脉纠葛在一起。可是那存在是如此虚无渺茫,我无力触摸哪怕仅是他一声微薄的吹熄。千万不要来到这里,我只能这样无助的祷告。那种感觉如此奇异微妙,明明在拼命找寻却又害怕触及。明明渴望相见却又乞盼着永不再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悬在心尖,抓挠揉扯间将原本脆弱得希望变得支离破碎。
我就在这样在恐慌与绝望中寸寸煎熬,黑夜漫无止境让我身心俱疲。直到杀戮之声终于停止,不知何时我才慢慢的困倦陷入沉睡。
我能清楚的断定自己是睡着,而不是经历类似昏厥或者死亡。因为就在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异常古怪的梦。梦里是无边的雪地,母亲站在雪地里,白色的衣裙如雪片一般翻飞。我看见她向我伸出了手,纤长的手指在我颈上留下冰冷的触感。我能听到她的呼唤,她说:”…易水,易水‥,易水…‥”。
呼声令我猝然惊醒,然后我真的见到了我的母亲。
她就匐在我的前面,身着单薄的浅色里衣,黑发如夜一般浓长。披散垂下,如游蛇般潜入衣领又滑落在我的脸上。我看见她在哭泣,泪水如冰雪般晶莹透澈,潵落在我的眼前幻化出幽暗的光影。她的嘴在一开一合。可我却听不到她的话语,只能感受到有一双手;冰冷而颤抖的扼在我的咽喉之上,却又不加犹豫的一寸一寸收紧;而那是属于我母亲的手。
这殿室太过阴森而诡异,夜晚因为重叠了太多的梦境而缺乏真实。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还是如此顽固地醒着。并忽然无法逃避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在共同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之后,我的母亲还是如此绝然抛弃了我。我无法知道她出于怎样的衡量,就在这一刻有太多的情绪自体内奔腾而出,它们纷纷扰扰的挤在我的心里让我不能思考。甚至连死亡的恐惧都忘却了,只是那么茫然的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母亲;一直一直看着,直到灵魂穿越肉体飞向遥远的彼岸…。
我想我在这一刻是非常笃定自己会死的。所以既便过了很多年,我依然不能了解当时的母妃。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最后放过了我;就好像我不知道在我的另一位血肉至亲在我的生死存亡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当我从窒息的怔仲中清醒过来,就看见赵易寒纹丝不动地站在内殿门口。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彻骨的寒冷凝滞了他的形神,他的眼神那样空茫而岑寂,越过了我的头顶看向虚无的前方。我试着呼唤他的名讳,起初他对此毫无反应。几次之后,才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看见他缓缓的走到我的榻前;伏身跪下,我以为他会做和同母妃一样的事情,可是他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拥抱住我,很紧、很紧的…,我们就这样在漫长的黑暗里相拥而眠。
在这个寂寂寒夜,窗的外面又下起了雪;洁白的雪片仿佛是神明的衣衬,却始终无法掩盖人世的罪恶。然而不论如何,我依然如此幸运的活过那场灾祸。而我的病势也在那晚之后莫名好转,我和我的弟弟就此成为偏殿仅剩的幸存者。我一直没有再见到过母妃。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次日巳时,她于晨曦苍然中猝然离世。
这是乾道九年的春天,北国的山川还覆盖在茫茫的冰雪之下。然而,每当我站在记忆的门槛上蓦然回望,却再也不能找到更多当时的印记。记忆在濒死的时刻变得模糊不清,纵使深入骨髓却依然抵不过时间的冲蚀,最终沉淀在光阴的环转中,化作细碎的雪粒,消溶在北疆茫茫的原野上。
-----------------------------平昌公主,真宗十一女也,宝元二年封福康。
嘉佑二年,母郑氏废,遂随囚诸常元殿。
主幼静弱,性蠢钝。帝尝黜之,不徒见之左右。及英宗立,又复召之,进长公主。
神宗治平四年,上予主于宋永宪王赵恺,和亲宋室,遂南徙。
绍兴四年,夫丧。主避地北渡,携子至京中朝谒,是年,宋使都尉郴遵勖数人北徙,谒上,言曰欲迎长主南归,上允之。次年主病,不及行而薨于内廷,上哀之曰:“长主寿考如此,乃天岁不假,皇帝仁泽不被也。”是以钟磬祭祀长主,待遇诸子,葬之于靖陵。赐谥贞阳。后改恭阳。景佑三年,追封大长公主。
----------------------------《高丽史》卷一三七《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