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太古之时,茫茫渺渺,混沌未开。自盘古开天后,女娲造人补天,人族渐盛。后又有三皇治世,五帝定伦,遂将天下人族之地分为四洲,是谓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这四洲之间,乃是蛮荒之地。人族不存,妖族繁盛,自称所居之地为中沌乱洲,其地广阔不下于人族四洲。虽无城郭,却有无数妖王领着亿万小妖自成一方之主,战乱不堪。更有蛮荒异种盘踞其间,与三皇未治之时几无异也。
暂且不表那中沌乱洲,单说这人族四洲。此时距三皇羽化、五帝飞升已有万余载,人族兵祸不断,百姓流离无依,诸侯征伐终日,可谓乱世。
偏那世人都言天道向善、神佛慈悲。天道向善,凡尘又何必处处烽火?神佛慈悲,人世却常有妻离子散。天道不仁,仙佛何用?
当事时,南赡部洲距武王伐纣已有五百余载,周天子数迁其都,武势渐衰,以至诸侯不朝,蛮夷问鼎。及至此时,诸侯吞并厮杀,八百诸侯仅余十余家:这一年司马错灭蜀,蜀王自降为侯,国灭为秦郡县,嬴秦已然傲视关东诸国。华夏之地却是百家争鸣,各领风骚。老聃传下道德五千言后乘牛而去,尹喜、庄周各成大道;阴阳家望风水以结庐、掘古墓而求丹,以求化虚;农家培百草、育仙芝,但为永存……
再说那西牛贺洲,悉达多菩提树下顿悟成佛也已百余年,佛门日兴,所谓兴佛需乱世,故而此地也是战乱不断,以至于百姓难活,敬香礼佛而求转世,或为盛世犬,或生富贵家。其间有一大国名曰摩揭陀,此国国力正盛,东征西讨,掠地灭国,渐有一统西牛贺洲之势。另有一小国,名曰只萨罗,与那摩揭陀国接壤。
在只萨罗国的官道上,有两人一前一后正低头赶路。两人所穿衣衫皆非本国服色,竟是南赡部洲的式样。白日里引得无数本地人围观,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好在此时已是正午,炎阳正炽,更兼是偏僻之处,路上只此两人,倒也无人聒噪,只有百鸟啁啾,夏蝉吱鸣。
走在前面那人青灰色短褂,腰间悬了一柄无鞘短剑。脚下草鞋破陋不堪,露出了几个灰黑的脚趾,甚是不雅。看那人脸庞已过而立之年,满脸沧桑神色,竟似一个土里刨食的乡农。虽然只是中年,头发却已不再乌黑,有些灰蒙蒙的,不知是灰尘覆积还是华发已生。只是双目明亮如星,更似有一层秋水一般,氤氲之气若隐若现。
后面那人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量未足,有些瘦小。身上衣衫虽然也如中年人一般破烂不堪,面色却比中年人红润些,头发更是乌黑油亮。这年轻人虽算不得十分俊俏,可也非恶来之流的丑汉,只是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上唇微翘,总是悄悄露出几枚皓齿,却也无伤大雅,更添几分戏谑众生的神态。
“师傅,不停下来吃点东西吗?我这还有张饼。”年轻人听着肚中擂起的饥鼓,边走边摸了摸身后的口袋,掏出张已经干的皲裂的面饼,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也罢,千里之行非一日之功。且先歇一歇,你坐下吃几口饼,我们再上路。还是老样子。”中年人说完停下来,也不管官道上的尘土,随意地坐了下来,从背后拿出一个陶罐,喝了一口水,然后将陶罐递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陶罐,撕了小半张饼递了过去。所谓老样子年轻人自然知道,那就是给中年人半张即可。
“师傅,这次摩揭陀国入侵只萨罗看来是势在必得啊,我们便是赶到了,手中无兵,又能坚持多久?”年轻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饼,脸上表情着实痛苦——这饼本就是杂粮制成,又放置了许久,每一次吞咽都是对喉咙的折磨。
“守不守得住,我也没什么把握。咱墨家虽然善守城,怎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萨罗久不征战,边城几无可用之兵,此一去,不比以往。
更何况我听闻这摩揭陀国王宾头沙罗敬香礼佛,佛门中人定然参与其中,助其一统。有几个佛门中人修为不在我之下,此行着实吉凶难测。”中年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然,摇摇头然后咬下了一块饼。
“师傅,你也曾教我一些吐纳之法,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那要是真有神仙,为何还要经受这战乱之苦呢?按你所说,摩揭陀国敬香礼佛,那些佛陀什么的不是法力无边嘛,随便使些神通直接统一了就好,又何必刀兵交战,杀伤许多性命……要我看,那些佛陀也没什么脑子,还有宾头沙罗敬香礼佛更是狗屁,摩揭陀动辄屠城,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莫不是就是为了给这些人找个借口?”少年把那张饼吃完,看了看头顶的阳光,向着旁边的一株大树挪了挪,在树荫上双手扶头躺倒,拔起一根翠绿的草茎含在嘴中,随口问了一句。
“哎……”中年男子只是神色黯淡地长叹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中年男子姓列,单名一个风字,本是南赡部洲人士。列风也算是家学渊源,他的曾祖名御寇,肉身之时即可御风而行,后来终于羽化为仙,在尘世留下了列风这一脉。
列风自小家境殷实,初学剑,后修道,再周游列国,道、兵、法、农、阴阳等百家之学具有涉猎。成年后眼见诸侯厮杀,百姓苦难,终于成了墨家弟子。
墨家弟子行事,讲究个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戒美食,华服,不贪享乐,终日短衫草鞋,急公好义。
当时集墨门大成的墨翟已在周狄山羽化,终日游访名山大河,朝游北海观日,暮登岱岳弄霞,不再过问世事。墨家内部也开始纷乱不已,逐渐形成六派,列风便是一派长老。他被上任钜子看重,颇得了一些真传。
几年前列风与其余墨家长老不和,终于愤然离开,便将这凡尘之事看得风轻云淡,只欲在有生之年游遍那人族四洲。
那少年无名无姓,是个孤儿。列风西行过函谷关,在一小镇内看到这个孤儿因为偷了一张锅盔,被人一顿毒打。少年却不还手也不逃开,笑嘻嘻地等人打累了之后,冲着打他之人吐了口唾沫,做了个鬼脸,随即拿着锅盔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干人汗流浃背相视无言。
列风涉猎百家,学识何其丰富。看那少年虽然纤弱,挨了打之后竟如没事人一般,不禁暗自惊奇,心道:“这少年定有修为,只是缘何做起了乞丐?”。当下便用阴阳家的手段耗损了些法力,想要看看少年的修为深浅,却不想这少年竟然毫无修为,不由更为惊奇。
每个修行之人,有了筑基期的修为之时,第一件要学的就是观气望气之法,这样对手的修为深浅定可一览无余,是战是逃也可早作打算。当然若是看了半天仍旧看不清对方底细,那也不必去看了,定是对方的修为比你高出太多。
列风此时尚不是筑基期的修为,但是阴阳家有个手段另辟蹊径,他小时也曾拜访过阴阳家的大师,从那里学来了这个手段,与人争斗时颇是有用。
见那少年孤苦无依,被人捶打也不还手,挨打之时满脸嬉笑,不怒不卑,颇有几分脱尘出世的姿态。列风心中对着少年颇感好奇,便过去与那少年聊了几句,不想竟甚是投机。
少年虽是乞儿,却识文断字,颇通道理,字里行间更是颇有市井间的侠义之气,当列风说到自己想要周游百国时,少年竟然连连点头,直说正有此意。一则他从关东一路乞讨而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世间风景;再者自公孙鞅变法后,秦法严苛,行乞亦是大罪,此时见了列风想要周游百国,正好同去,也免得受黔墨之罪。
两人聊得入巷,不知不觉少年手中的那张锅盔已经进肚,虽无菜肴,但是以言代菜,倒也满口余香。列风索性找了间酒肆,倒上几碗酒醴,要了半盆狗肉,边吃边谈。
列风好奇少年何故挨打时竟然浑然不知,神情自若。那少年道自他记事起别人打他他便不觉得怎么疼,自己力气也大于常人,终究不敢还手,怕伤了他人,吃了官司,便不能到处游荡,身陷囹圄,着实无趣。
少年无名无姓,也记不起自己究竟多大,只记得几年前自己被雷电劈了一下,之前的事情居然一件也想不起来。
所幸的是还会说话吃饭,识文断字和为人之道倒也记得清楚,只是之前的事却一无所知,年纪轻轻便做起来乞儿,四方行乞。吃着百家饭,行着万里路,倒也逍遥自在。
列风见他无名无姓,便给他取个姓名,叫做墨良。列风成年后入了墨门,便叫那少年以墨为姓。
良者,善也,再者良通埌,埌者,坟茔也,意思是此人既然已经记不清过去的事,也便如同死去新生一般。
少年本来无名无姓,此时得了姓名也觉得颇为中意,遂欣然接受。自此少年与列风结伴而行,四处周游,扶危解难,行墨家之事。
墨良见列风年纪已过而立,便叫他声师傅。列风是修道之人,平日里也讲些道家的口诀给墨良听,晚间也教墨良呼吸打坐之法。
墨家自然也有修炼之法,想那墨翟年方八十便在周狄山羽化,终成散仙。一般人若是八十载春秋苦修也不过是筑基境界,哪有墨翟那样的修为?虽说墨翟本身资质奇佳,但也可见墨家修炼之法也是上乘。
只是列风乃是成年后入的墨门,列风家祖师从尹喜,那尹喜乃函关守将,当年老子骑牛过函关留下道德五千言,尹喜因此悟道,终成仙人,着实是老聃之后道家第一人。
列御寇师从尹喜,学的自然是道门正宗。后成了散仙,给列家留下一些道家法门,列风自小修习,大了后也不便改换。当时墨门的钜子也曾对列风说过,修为乃是旁枝末节,便是你学的鬼族的练魄夺魂之法,只要遵循墨门十诫,也是墨家子弟。列风深以为然。
几年来墨良第一次见列风如此惆怅,语气中竟然隐隐有苍凉之意,将口中已经嚼碎的草茎吐了出来,打了个哈哈道:“师傅,我觉得咱这一去八成就死在那了,死到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活着也没什么牵挂。只是我死了可能还得做个糊涂鬼,到了下面恶鬼问我父母我却都不知道,你说我算不算是孤魂野鬼啊?”
“哎,过去的事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忘却有时未尝不是最好的解脱。你虽然叫我师傅,可也算不得真正的墨门子弟,这一去实在凶险,你还年轻,大可不必冒此凶险。你陪我到那之后,我就耗上些法力,卜上一卦,为你指个方向,你自去吧。”
墨良听到这里,才要说上句话,却看列风摆了摆手,制止了他想说的话,神色有些黯然地站起身来准备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