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这是清毓第一次到圣堂女校，养母宁修女来到了宜州教会做事。托人在教会女校这边帮清毓谋了一个实习助教的工作。那时的国学主讲正是易成洲。
刚来那一会儿，孟清毓就只是坐在教室尾隅安然听他讲课，一身素灰的软绸长衫穿在他的身上总不让人觉得老气，青衫磊落，眉眼温和，抑扬顿挫之间仿若竹林名士飘然归来。那些烂熟于胸的课文经他一讲，又如同沉酿的酒让人回味不已，还有那么多的典故如同放电影一样被他三言两语间就浮于眼前。
总是在深夜的一豆灯光下，细细地看着他教义上浅勾轻划，珠言玉批，生平第一次那么崇拜一个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的，那么美的。
第一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日放课过后，正是春深似海，梨花深重的时节，上课之时听他讲了刘方平的《春怨》，晚霞投向林间一派梦似的霞光，黄昏的风忽儿就吹落一树梨白，飘扬若雪，想起他上课时讲的人就在这落英缤纷中怔住了，突地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身子向后跌了过去，只在模糊的光影中看见那张脸，温和的眉眼，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醒来时已是在校医室了，他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的看定了她的脸，见她眼睁开了，眉间才松了下来，四周只有点滴的声音，他的呼吸近在脸旁，只好扭了头去看那玻璃管里一滴一滴的水珠，一下又一下仿佛是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简直疑心他听到了。夜间睡觉时回想起来总觉得他那双眼睛仿佛多了点儿什么。
何修女说她是平日里吃饭不定食，缺了营养才会突然昏倒的，也就自那日开始他时不时的就会叫上几个同学，到宿舍里做饭吃，通常也就会叫上她。
最爱吃的菜就是那道黄焖小黄鱼，红亮亮的汤汁，红椒绿芜，麻麻辣辣，缤纷夺目地盛在白色大海碗里，眼睛和嘴都蠢蠢欲动，阴凉凉的天也会吃得额发微湿，浑身热气儿。
后来才知道他原是有家室的，内子住在宜州城外陪伴家中久病母亲，等闲不到城中来，他也只是每个礼拜天出城探望，心中怅然许久，也就躲了他不再应邀去家中吃饭了。本来在吃饭这个事上就将就，加之心中多了心事儿，更是饭食不香愈发地惫懒起来，成日地躲在家里喝粥，临近放冬假校里杂务较多，她一个来实习的助教自然是处处报到处处忙，刚开始是有些受了凉，拖拉了两天竞发起了低烧，那一日撑着放了晚课，回到宿舍里，只觉口干舌燥，呼吸都热辣辣地生疼，明明脸颊上绯红如霞，身上倒还作起冷来。迷迷糊糊地倚在床前，门口倒响起了一阵急急地敲门声。
挣扎了半晌，勉力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发花，腿下一软，身子软沓沓地往地上扑了下去，手在空中虚晃了几下始终没有抓住反而把桌上的杯子拉了下来，咣啷一声地响，昏过去前，就只可看到那扇木门被推开了，素灰袍子的衣角拂在蓝蓝的门上。
满屋子里飘着浓浓的中药味，地上摔成碎片的杯子也收拾妥当。额头上压着凉凉的绢子，那一阵阵发苦的药味儿扑进鼻腔，只觉得呼吸间的热疼似被减轻了不少，睡得太久了，眼珠子转起来还有些费力，看过去也是发花的，瞧不清楚他的神色，神思恍惚地说：“为什么总要在这种时候见到你！”
他没有说话，等了半天，让她都以为眼前只是幻象的时候，才开了口，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清毓”不是平日里的孟老师，是极轻极轻的两个字——清毓。
她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漫了出来，他就这样无声又无息的看着她流泪，褐色的药汁儿一勺又一勺，喝到嘴里却只有眼泪的咸味儿，两个人都不能说话，夜色黑了下来。替她掖好了被角，转身就往外边走了出去。身后只传来一句幽幽地：“为什么要来看我？”
说得他整个人的僵住了，夜里的风牵起他的袍角，侧脸在那一盏发黄的灯光下低下了眼睑，不知从那里生出了一股子勇气，或许是因为身体的脆弱，或许是因为这迷蒙的夜色。她就这么从身后抱紧了他。也许真是烧糊涂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本来就是那么糊涂。几曾见过有人在爱里依旧清醒自制，那么冲动，那么盲目，那么无助的感觉才是爱吧！哪怕下一秒会被他推开，也要抱紧啊！仿佛在极小的时候就是忘了抱紧妈妈，才会被伶伶地扔在了街头。
哪怕就只有这一秒了，也让我抱紧你吧！至少还有回忆的温暖！
他一直没有转过身，只觉得凉凉的泪水浸透了冬日里的棉袍，透过背脊一直流到了他心里去，只听得见自己心中嘶哑无比的声音：“清毓”
没有问过以后，没有想过将来，只是有一****站在月色中，轻轻地一句：“清毓，我们走吧！”
仿佛等待己久，却让她难以喜悦，因为他的话语里有无尽的苍凉，家中妻小，高堂白发人，这都是无法回避的心锁，她没有回答，只是在月色中把眼泪滴成了晨曦的露水。
两个在爱中挣扎的人，天地之大却只有逃吧！人是走了，可是心又怎能离得开呢！
己是阳春三月的季节，却只能把心画成冬夜，惴惴不安地因为想要离开，这个一季的春过得没有一点儿色彩。
那一日的午后，下午没课就躲在宿舍里备书，门没有关，玉色帘子后面有女声在问：“孟清毓小姐是住这里吗？”
心下犯疑，帘子一掀就是一张温润端和的脸，那双眼睛平和地瞧着她，突地人就怔住了，她没有问名字，但心里却仿佛极清楚，眼前这个女人是为何而来的，春日里不热的天儿竞硬生生地把她逼出了汗来。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凝住了。
只默默地退进房来，拉来了靠椅，声细如蚊：“请坐吧！”
那女人只盯着桌上那盆木兰，嘴角轻轻抽搐着，她直想把那花收了，这是他最爱的花，特意地放了一盆在她屋子里，那叶子生得正好，此时却像刺一样刺着她的眼睛。
还是那女人先开了口：“孟小姐，我姓纪，小字文禾。是易成州的太太。”
虽然心里有了准备，这么几个字冷冷地说出来，直让她觉得七窍都被封住了，连气也只停在鼻口，费了半天的力却怎么也吸不进去，脑子里窒息似地空住了。
兜兜转转地就几个字，纪文禾，易太太！
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句：“易太太！”
“孟小姐，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成州前几日里回府对我说要离开这个家。”
心下更是乱了，他说了！他说了要离开！
“孟小姐，成州娶我是因为昔日里两家府上老人定下的媒妁，我知道他对我感情本就是淡淡地，可是对我不一样，我是旧式家庭生长的女子，只明白从一而终，他要娶你过府为妾，我不敢反对，可他要为了你抛家弃子，我就不能再装糊涂了！”
“易太太，他，他不会离开的！”
“他会的，夫妻这么些年，我看得明白，我没有办法，只能来找你！孟小姐，我知道成州是真心爱你，他连娶你作妾都不肯，执意要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我可以没有先生，可孩子不能父亲啊。”
纪文禾拿出了一张照片，黑白的画面上是一个幼童的影像，只记得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仿佛盯到她的心里去。
父亲，母亲，自己从来就没有，如今这样的一个孩子。她的心被划开了，止也止不住地水泽漫出了眼眶。
一个周以后，易成洲就向圣堂女校请了辞，从此她每隔半月总会收到一封信。从此三年的春秋就这么过去了。
而今天，当这个人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当她曾经象过无数次的一家三口，齐乐融融地站在她的面前，而她的旁边也站着如今愿意娶她的那个人，她什么也听不见，七月的天气，她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还是纪文禾抢先伸出了手将她握住，掌上用了力握了两下：“原来是孟小姐，这是我们的旧识了。成洲在圣堂女校那会儿，孟小姐是他的助教！”
易成洲只是点了点头。她恍惚地坐了下来，完全不明白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是僵硬地笑着，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