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锟山平复南七省后,就将总府建在宜州,因有着沿南口岸最大的出海港口——鹿港,逐渐成为南线最为富庶之地。从南湾公园里可以看见青江入海,一面是碧粼粼的江水,一面就阔朗朗的海泽,直接与天穹融为一线。
整个南湾的空气总是清湿而润,被密密地杉树林挽住后的风,吹进位于南湾公园后山的总督府后显得分外地轻柔。贺锟山每日清晨总会在面海的露台之上一个人待上半个时辰,这期间无人敢进来打搅,他戎马一生,终于拼下南七省这半壁山河。近花甲之年却仍难懈怠,在这乱世对他这一隅安地虎视眈眈的人实在太多了,也许只有这一日半辰让他能休息一下,说是休息其实也只是一个人思考时事,毕竞走出这一方天地后就有一连串的事情需要他去决定。
叩门声己然响起,贺锟山眼中微倦之色瞬间而逝,一双虎目炯然有神,刚刚那个在躺倚上的老人又一身将气威势。推开门的不是陈副官,而是他的独子贺二少。
贺锟山微一颌首,抬脚便朝书房走去。
“坐吧”父亲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
贺庄泽边坐边问:“听陈副官说您找我有急事儿!”
“啪”地一声响,一叠东西扔到了贺二少脚下,贺庄泽还来不及去看,贺锟山一下子站了起来,言语中有极大的怒气,“你最近几场战事的确打得有声有色,在平都与桂系军的那场交锋,以少胜多,贺系军上下皆是交口称赞,我也以为你能撑得起南七省的天,可是瞧瞧你不打战的时候,真是太不成气候了,你不知道兰玉怜是谁的人吗?需要你去捧这个场子?”
贺庄泽这才看清,是一沓子相片,相片中的人正是他和兰玉怜,仿佛是那日兰玉怜新戏开机,他前去捧场正打着伞替她开车门。
他轻笑道:“照得不错嘛”
贺锟山听得他此言,只觉得青筋突起,大声喝斥道:瞧你这样子,你是什么总督接掌人,完全就是纨绔子弟。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是谁的人,啊!你不会比我还不清楚,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捧她,我是总督,可这个南七省也不我们姓贺的随心所欲的地方!”
贺庄泽知道父亲动了大怒,但是从小他与父亲就不甚亲近,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只是捧场戏而已。”
“捧场戏,你捧谁不可以,非要找这个姓兰,叶荣生是谁,她又是叶荣生的谁,你不要告诉我不知道。”贺锟山的声音陡地升高了。
“我知道!”贺庄泽的声音依旧淡淡地。
“知道,知道!你给我过来!”贺锟山怒喝。
眼前这个儿子比他还高上半个头,一张脸酷似他年轻的时候,特别是那抿成一线、棱角分明的嘴唇,只是嘴角挂着一丝不屑,他猛地举起手却拍不下去,几十年来第一次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他转身走到书桌后,望着那挺直的背影,“好、好、好,我是老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看你真的是走得太顺了!”
一方西洋水晶镇纸堪堪擦着贺二少的肩膀崩裂在对墙上,如同上元夜的烟花晶灿四散,贺二少双目微闭,身躯却是半分未动,刹那间,脸颊边一阵火辣!
闻得这响声,陈副官冲进房内,一把拉过贺二少,此时的贺庄泽左脸边已是一片血红,面上表情却依然如故,陈副官忙对贺锟山说到:“督军,今天友军副帅前来,约了二少小聚,这时间也就差不多了。还得下去安排会食,你看?”
贺锟山阴沉着脸,手一摆,算是让他们出去了。
圣堂女校大门,孟清毓手里把玩着一叶梧桐,今日的阳光晴好而不刺烈,她轻轻将那片落叶对着光线,经阳光一透落叶的脉络清晰可见,整个叶片也变成了浅碧色,如有学生经过,她便飞快地将手放下,脸色微赧地同学生们点个头,如是几次,看得在车内的贺庄泽脸上隐隐有了笑意,开车的霍平南见他脸色稍松,小心地道:“少主,可是要去请孟小姐喝个下午茶?”
贺庄泽摸了摸左脸边包着的纱布,说道:“有好的去处?”
闻得此言,霍副官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新近开了家咖啡厅,正宗美国人开的,味道很淳正。”
贺庄泽一边点头,一边推开车门大步走了出去。
“孟小姐!”
身后的男子声音让孟清毓兀地吓了一跳,这几****一听这声音就紧张,悠悠转过身来,心中巳打定主意,没等面前的贺庄泽开口,她便道:“贺先生,真是巧!这几日真是谢谢您的款待,今天我约了朋友,下次,下次我一定回请您,您有事继续忙,我先走了。”面前这个男人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每次他一开口就有不容置疑的感觉,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孟清毓心中直打小鼓,转身就想走。
贺庄泽身形一移,挡住了她的去路,那种无形的压力又迫了过来,清毓心下着慌,低下头,感觉一丝热热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忙往后退,贺庄泽一步又迫了过来。
语气淡定地说:“孟小姐,这是你和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不过内容还是一样。我是真心想感谢你那日帮忙,希望你不要再拒绝。”
又是这样的口气,孟清毓声细如纹:“一碗云吞面本就不值钱,你己请了我四次!就是整间何计云吞店也还回来了。”
贺庄泽轻笑道:“孟小姐原来也会说笑话。好,那我也就直说,我想与你交个朋友,朋友之间多吃几顿饭,没有问题了吧?”
听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来,孟清毓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贺庄泽看着她低头露出的一截子雪白后颈渐渐洇开了粉粉的颜色,想那脸上定是绯红如霞,不由想起那晚她打翻了果羹时的表情,脸上笑意更浓,故意说道:“难道孟小姐认为在下一介莽夫不配做你的朋友,又或者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
清毓忙抬起了头,慌乱摇头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看见他狭长双眼满含的笑意,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腾地更红了,只恨不得学个遁地术,呼啦一下逃开去。
贺庄泽眼见她手紧握着素蓝教案,放低声音说:“孟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教诗词的国学老师,正巧我对唐诗宋词很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做我的老师,今天就算是我的拜师宴。”
孟清毓突然听得他这么一说,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头皮有些发烫,鼻尖上泌出了汗来,她不是不知道他三番五次来找她的打算是什么,可她从小就在女校长大,不懂得什么交际辞令,也不懂怎么拒绝别人,只好僵在那里。
“清毓!”
一个清铃铃的声音,听得这一声,孟清毓暗呼了口气,连忙转身,那俏生生地人影正是林曼娴。上前挽住孟清毓道:“等急了吧?”
一看孟清毓脸色不对,才发现清毓身后那个高大的人影,林曼娴有些疑惑,那个男人却向她伸出了手:“你好,在下贺庄泽,是孟小姐新收的学生?”
“学生?”曼娴更加迷惑不解。
这边的清毓见救兵天降,也顾不得去解释,忙对贺庄泽说:“贺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朋友到了,上课之事改日再谈吧!”
贺庄泽笑道:“没有关系!”听得他这句,清毓松了口气,拉起曼娴就欲离开,贺庄泽却又说道:“拜师宴嘛!多几个人参加才算热闹,也是有个见证,更何况还是孟小姐的朋友。”
没等孟清毓出声儿,旁边的曼娴就笑道:“拜师宴!我还没吃过呢,听着倒是有趣,我同意参加。”孟清毓抓住曼娴的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儿地,嘴里含糊着:“不行,这个不行。”
“不行?清毓,你该不会这么小气吧,因为我来晚了一会儿,就连拜师宴这种好事儿都不让我加入?”清毓听出了曼娴是在揶揄她,更是发窘,越发说不出话来。
贺庄泽一双眸子炯炯地盯着她,嘴角含了笑意,身子微倾说道:“那,两位小姐请吧!”
晚饭因着曼娴不爱吃辣便订了家粤菜馆,一色的咸鲜清食,在这初夏的傍晚吃起来倒也爽口,曼娴地加入,连平日里只是在外候着的霍平南也入了席,不再是单独的相处,清毓也不似前几日般紧张,但素日里话便不多,也就只是认真的喝着汤。曼娴反倒是个胆大的,一直在问贺、霍二人军队生活的情况以及近来战事如何,听到精彩处清毓才抬起头看看三人,心下想道:“也只有曼娴这样的世家小姐,从小见过场面,才能如此应对自如。”
不经意间抬头又与贺庄泽的视线碰了个正着,见曼娴与那霍副官并没有看见,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只听得曼娴问道:“贺先生脸上的伤?是才上了战场吗?”
这是清毓才发现,他左脸上贴着一小方药用白纱布,隐隐地透着一丝暗红,贺庄泽轻晒道:“上了战场?算是吧!”便不再说话了。霍副官脸上的表情也就不大自然,赶紧地问:“餐后甜点吃什么?”
贺庄泽声音有些闷闷地:“就要双芒布丁吧!”
清毓知道这是为着前几次的宴请,清毓的餐后甜点总是这一样,看来他是留了心,知道是她喜欢,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贺庄泽将清毓的表情看在了眼里,心中一动,问道:“请问两位小姐会骑马吗?”
林曼娴答道:“我会,不过清毓好像不大会。”说完在桌下用鞋尖碰了碰清毓,清毓只得抬头说:“我不会。”
贺庄泽微一沉呤,说道:“明日便是周末,想来女校也不会有课,不知两位小姐能否赏个脸,让我陪你们去马场散散心。”
霍副官忙道:“是的是的,丰山马场的马最是神骏,而且紧临清河园林,风景也不错,就算不骑马,去踏踏青也是好的。”
清毓在心中己是打定主意不出去的,怕曼娴允了下来,悄悄用手去摸曼娴的手,可曼娴握了握她的手,朗声说道:“好,丰山马场我还没去过呢,再过几日天儿就得热起来了,现在气候好,草场的草也好,正是骑马的好时候。我同意。”
清毓只得说:“那我就不去了,我答应了何修女要帮她做义工。”
曼娴问道:“不对啊!我记得你只是每月月末的那周才会去做义工,这才月中啊。”
清毓答道:“时间改了,总之我就不去了。”语气有些发硬,贺庄泽脸上的笑容停住了。霍副官瞧着脸色不对,笑着圆场道:“孟小姐,要不这样吧,下官去替你做这个义工,你们去马场玩儿,我啊,常年骑马,一上马就像上战场,难得休息,做做义工,也感受感受生活。”
曼娴忙笑道:“嗳,这下好了吧。”
清毓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霍副官以为这算是同意了,刚要出声儿,清毓却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像了鼓足了勇气般,
说到:“贺先生、霍副官,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只是一个女校的国文老师,也就只是让了一碗面给贺先生,贺先生这样宴请我,我实在当之有愧,贺先生说要和我做朋友,我也认为不可,朋友讲究平等,可是,你我的生活是难以平等的,贺先生还说要让我当老师,虽然我不知道贺先生你是做什么的,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如果要请老师可以请比我好十倍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希望贺先生别介意,再会。”
清毓根本就不敢看贺庄泽的眼神,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想不要再与眼前这个人纠缠下去,一口气说完之后,立时就走出了厢房。
一旁的曼娴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只见清毓走了出去,只好向另两人欠身示礼也追了出去。
走出喧哗的餐馆,扑面的夜风温怡舒爽,面上的红热也平复了不少,黄包车跑过的铃铃声、远处小贩的叫卖声在一片夜色中让清毓的心静了下来,这才是她的世界,平凡得很安全。
“清毓你这是怎么了,你非要在那个人的记忆中到老吗?别人家好月圆,你想过自己吗?生活不是一场悲情的电影,没有人会明白你的!清毓!”
没有人明白我,惜花人去花无主,曼娴的话如同闪电,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把心的照得通明,每一处每一个痕迹都看得那么的清楚,原来放开不等于忘记,原来放开不等于过去。
杨槐花的香气若有若无,月色凝住眼角的泪水,像水晶般的晶莹。
桌面上又是一张细白软宣
清毓;
吾念
宿舍前的那棵杨槐树开花了吧。一别己是三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你一身素衣坐在杨槐树下,头发上总有那么一两叶花瓣,傍晚细碎的金光,就这样洒在你的身上,那光影中总会让我想去莫奈的《睡莲》,那么美,那么寂寞,清毓,你该拥有一份爱情,不要笑我说这样的话。
记得你说过你要我幸福,清毓,我也要你幸福。
页尾的木兰花有些模糊了,倒像是一蜘蛛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