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学的女生宿舍，刘晓楠直奔火车站，要赶到西部去的火车。哥哥晓枰送他走。一路上，两兄弟讲的最多的是上学读书的事。
一般地讲，现在从农村里出来的知青，招工与招生两条路，上了一条路就没有另一条路的机会了。像来友朋这样的好运气，那是要有非常了得的背景的。来友朋的父亲是个老新四军英雄，离休回来住在县里专为老革命修建的别墅里。所以，他才能一次又一次享受着既招工到好的工厂，又被推荐上了大学。
“晓楠，你们建筑公司有咯种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吗？”
“听到讲全公司每年都有几个上大学的，那如何轮得到我啊。唉，我只怕咯一辈子都没大学上了。你想想，一个公司那么多青年工人，还好多是省城里的人，人家的家庭背景，我们是没办法比的啊。”
“不一定嘞，如果碰得要考试，像我今年咯样，那只怕还得要有点本事。”
“是啊，你也晓得，我们在农村里就一直坚持读书，除了消磨时间外，怎么也是抱着个有机会上学的梦想啊。”刘晓楠何尝不想读书啊，他在上林湾和文英姐一起夜读时，就一直作着上大学的梦。
见弟弟话里不高兴，刘晓枰只好另起个话题：“哦，还得告诉一下，你放在家里那个搪瓷杯，就是来江路桥发的那个杯子，我拿到学校里来用，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丢了？丢了就丢了吧，还讲么子。”其实，刘晓楠这时候只是一门心思地为不能上学读书而心忧，没往杯子上想。
“我知道那是你的纪念品，你本来就是重这些感情的。丢了可惜了，我就到处找，还在学校里贴寻物启事，后来居然找回来。”晓枰兄讲着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了那个杯子，“现在，还是让你带走吧，我可再不敢搞丢了。”
“丢了就算了呗，就一个杯子，还到处贴寻物启事，同学们不笑你。”那可是刘晓楠一个纪念啊，哥哥能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也真难为他了。
两兄弟边讲边走，不觉就到了火车站。
这天傍晚的火车站，满车站都是男女青年学生和为他们送行的家长。从车站上打出的横幅看，今天是省城里派往三线铁路建设工地的一批中学毕业生出发的日子。月台上，车厢里，过道中，还有车窗的上下，头发花白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地送着孩子，豪情满怀的青年人爽快地拍着胸脯让父母放心。而他们那些同学之间，大喊大叫地互相招呼着，往一个车厢去啊，坐一起啊，占位置啊，闹得不可开交。
刘晓楠看着这些，觉得省城里到底人多气派大，连送离家的孩子都这样热闹。不就是如当年县里送知识青年下乡吗，县里联系部队上派几辆汽车来就很了不得了。刘晓楠下乡那时，父母还在五七干校没回来，见都没见着。他和哥哥就是自己卷了铺盖卷，提了个小书包，就到了乡下。
刘晓楠看着想着，就上了车，看见旁边有个空位置，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然后要哥哥早点回学校去，要不，天就快黑了。
“哎，哎，这里有人了，这里有人了。”正在窗口上向外张望的一个姑娘见刘晓楠坐下了，就要赶他走。这姑娘十七八岁样子，长得匀称秀气，梳两条羊角辫，上扎红色的橡皮筋，一看就知道是去三线修铁路的中学生。
姑娘话里意思显然是赶人走，但口气还是女孩子家家的柔和声调，刘晓楠也就不觉得怎么着急，只是站起身来，前后望了望。车厢里不要说座位，站都早就站满了，除了自己屁股下的这一个空位置外。
“人呢，人在哪？”他不甘心就让出这么个空位置。
“等下就上来了。”那姑娘头也不回地答着，还在车窗上望着。看样子是在找那个要上来坐位置的人，可找了半天，却没见她喊谁来着。
“那就是还没来人嘛。”刘晓楠说着就又一屁股坐下了。
“我帮她占了位置了，我们是同学，一起的。你怎么了？”那姑娘可不让了，口气好像比刚才急了些，冲了些。
“那，那，等她来了，我给她坐不就得了。”刘晓楠只好放缓了语气和她讲。他想着，这时候哪里都找不到座了，反正是站位，等会来人了，再站起来就是。
那姑娘看了他一眼，不好再说什么。人家已经答应到时让位置出来，你还有什么好讲的。做人不能太不通情理了嘛。这时候，她突然对着月台上大喊：“我在这里，爸爸妈妈，我在这里！”
刘晓楠一听，幸亏是她的父母，那一定是来给她送行的，不会上来要位置。
果然，车开了，那姑娘与车下的一对老人挥手再见。那两个老人还相牵着，追着车子跑了一截路。可怎么也跟不上载着自家女儿远去的火车。车子跑快了，已经出了站，姑娘才缩回车厢里来，两眼已是泪汪汪的了。一旁的刘晓楠看着也有些伤感。
姑娘没有就坐下，而是站着往车厢两头张望。她是要找自己给她占了位置的同学。她看到了一个同学，大喊着：“哎，子怡，看见芝灵了吗？”
“哦，她在那边车厢，有人给她占了位置了。”那个被叫作子怡的同学回答了她。
于是，她坐下了。他也知道，自己成了屁股下这个位置的正式主人了。
火车已经出城了，放开了速度开起来了。车厢里的青年学生们突然都静下来了。刘晓楠对面的姑娘一下也静了下来，神情有些茫然地坐着，好像对周围没了知觉，就是从窗口灌进来的寒风，也没让她感觉到。她那边是向着列车前进方向的，风特别大，把她一头漂亮的头发都吹散了。
刘晓楠站起身来，伸出左手抓住她那边的车窗扣子，右手抓住自己这边的车窗扣子，“咔”的一声，关住了车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边似乎闪了一下笑样，又接着发她的呆。刘晓楠知道，一个城里的姑娘，骤然离开了父母，要到那么遥远的未知的，人们传说着非常落后非常艰苦非常吓人的西部去，去那里从事艰苦的三线铁路建设劳动，心里能踏实吗，能不茫然不害怕吗？
他没去打扰她，径自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就着微弱的车灯看起来。
快半夜了，车厢里熄了灯。她已经趴在小茶几上睡了。刘晓楠就往车窗角里靠了靠，将两只手捅在袖子里，也想打打瞌睡。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在黎怡芝她们寝室的感觉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不知怎么的，这一年把来，自己对女孩子似乎开始敏感起来了，难道是到了要谈情说爱的时候了。然而，这几年来，除了偶尔与女孩子有一种肌肤之亲的愉悦感外，还没怎么在心里有一种与某个女孩子，甚至某一类女孩子斯守终身的念头。
今天，就在大学的女生寝室里，刘晓楠似乎于溟溟之中有了一种情感的追求方向。是吗？自己不是对大学里高素质知识女性，有一种格别的心动吗？可是，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只读了一年初中的普通工人，甚至还不是一个技术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