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谷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晴日惊雷一般落到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上。
“当家的！”谷英氏先是惊愕地看着老谷，转瞬之后神情又自然下来，转而看着一双儿女，眉头渐舒，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爹爹……”谷雪更是惊得不轻，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父亲，见老人的神情不似有假，便窘迫地低下头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小河，雪白的脸颊顿时变成了一匹鲜艳的红绸。
小河一言未发，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父亲，原本平静的内心霎时间便翻江倒海起来。他知道父亲这时候提起这件事绝非征求意见，而是一锤定音，作为谷家的一家之主，老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尤其是在家中的一些大事上。
要说谷雪，也确实是寻常男子梦寐以求的良配。她不仅容貌端庄秀丽，而且勤劳能干、温柔贤惠，照顾起人来更是任劳任怨、无微不至。谁若是娶了她，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然而，小河心中却很不愿意接受这桩唾手可得的美好姻缘。他与谷雪虽然不是亲兄妹，但十几年朝夕相处下来，相互的感情却比寻常兄妹要深厚得多——然而对小河来说，这种感情也仅仅局限于骨肉亲情而已。他从来没有因血缘上的差异而对这位名义上的妹妹产生过任何超脱亲情的想法，在今天之前他甚至对男女之间的某些事情都全然没有动过任何心思。
如果真的要娶妻生子，此时小河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却并非是如谷雪一般的温婉可人、宜家宜室的女子。而应该是那种活泼热烈，并且可以与他并肩携手一起闯荡世界的，就比如……
钟离薏！
小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位红衣女孩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心灵，怂恿着他第一次作出违抗父亲意志的决定。
“不！”小河嘴里下意识地吐出这个代表抗拒的字来，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愣了一愣，然而他却无法吐露心中真实的想法——总不能告诉父亲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陌生女孩吧。
他低下头略想了一下，分辩道：“我觉得现在谈成亲的事太早了点，毕竟我还没成年，我不想……”
现在轮到老谷感到厄然了，他没想到一直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儿子居然会抗拒自己的决定，觉得自己一家之长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禁怒极：“老子现在还没入土呢，怎么说话就不管用了？！还是你小子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不用老子管了？！我谷镛说出去的话向来是拍在板上的钉子，这事就这么定了，亥月之前先把定亲酒办了——这事儿由不得你小兔崽子胡闹，哼！”
说完，老谷便起身拂袖而去。
“他爹……”谷母见父子两人有些不太对路，正打算出言劝解，只是还没等她把一句话说完，老谷就已经走了出去，转眼间药室那边便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谷母当下急得跺了跺脚，返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批评起小河来：“小河你也真是的，你父亲的倔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好好的干嘛要惹他生气，他说什么你只管答应就是，你看这闹的——还愣在这做什么，赶紧去向你父亲认错去！”
小河并不回答，只是默然起身往门外走去，略显阴抑的神色间挟带着一点叛逆的意味。
“哥哥……”当小河从谷雪身旁经过时，她声如蚊纳地唤了一声。
谷雪的神态显得惶然且不知所措，她的双手局促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一个劲儿地低着头，脸颊绯红如火，一对眼帘几乎垂到了地上，胸中芳心更如鹿撞，呼吸急促不知所以。
小河心中烦扰，也没有注意妹妹的异状，只跨了几步就走到了院子里。尽管父命难违，但他并没有走到药室里去向父亲妥协，而是径直走出院门，愤愤然地往城外走去。
……
出了石城东门，再往东北方向走上里许就是十余丈宽的砵河。这个时节里河岸边草木枯黄，昏黄的河水沉闷无比地流淌着，只在岸边布满硕大鹅卵石的浅滩上激起哽咽似的流水声。
小河走到这里之后，找了一处长有尺许高的枯黄野草的平缓坡地，将自己深埋了进去。他躺在那里，将双手枕于脑后，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整个身体在草地里生生造出了一个楔形的凹槽。
小河闲极无聊或者心情烦闷的时候，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放松自己——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听听水声，吹吹微风，有时候还可以享受一下毛毛细雨的洗礼。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着灰白色的天空发呆，任自己的思绪飞上高高的云端，随风飘荡。
小河的心情很烦躁，他轻咬着下唇，呼气的时候腮帮鼓得老高，一双颇具英气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天空，眼珠不时地转动着。
这一回老谷确实是狠狠地将了他一军，这位老人虽然心地善良，但却是一个思想守旧且相当强势的封建家长。他所作出的决定，本质上是为了家族血脉能早点得到延续，无可厚非。
但是这对小河来说却是莫大的困扰，且不说他对名义上的妹妹谷雪并没有男女之思，更重要的是假如他娶了谷雪，那么外出闯荡的念头便只能化作泡影。他不可能拖家带口地离开石城去闯天下，而且抛家舍业向来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大逆不道的罪恶行为，谷家男丁稀薄，更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就造成他目前这种两难的处境。
过了一会儿，小河突然长呼了一口气，将双手从脑后拿开摊在两侧，然后把右腿从左腿上挪了下来，整个人躺成了“十”字形，有意放缓了呼吸。他竭力让自己的心神从烦恼中平静下来，半闭着眼睛从眼睑的空隙间望向高空，看着那几朵在风中缓慢地变换着形态的云朵。
渐渐地，视野中的天空和那几片灰白色的云都变得模糊起来，在小河失神的眼瞳中慢慢融合成了一片灰白色的幕布。
一幅幅画面自这面巨大的银幕上闪过：黑暗幽深的骸林、遍布硕石的砵河、凶狠残暴的蛇王、通灵英勇的甲王、庄严美丽的神树……
一幕幕场景如梦幻般在小河的脑海里流淌着，接着眼前所有的画面都相互重合起来，然后逐渐变得清晰，最终变成了一副清灵迷人的少女面容。然而令小河感到纳闷的是……这张脸怎么是倒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