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博敦和依兰结下的梁子,博敦那样的倔脾气,绝不会轻易领她的情,依兰事先不和博敦通气便急匆匆告诉了老爷子,博敦没准儿还会以为依兰先发制人拿阿玛来压他,更不会愿意了。依兰虽然是好心,说不定最后弄成个坏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博敦晚上便气冲冲和依兰大吵了一架,依兰气得直骂自己多管闲事,发誓以后和博敦老死不相往来,一路哭着回去了,满人的姑娘在未出嫁之前在家里地位有时候并不比男孩子差,这个三小姐依兰虽然是庶出,却是老爷子在前几个女儿里最喜欢的一个何况这事依兰本来是好意,晚上老爷子就把博敦叫去训了一通,博敦却大嚷道,“她是哪门子的好意?依兰要是能有这样的好意,我阿鲁特博敦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如果她有好意,当年为什么胡说八道拆了我一门婚事,现在她有好意了,谁知道她又是什么花招,谁知道她又有什么幺蛾子,是不是背后等着看笑话?”
任凭老爷子怎么说怎么骂,博敦就是把依兰恨得要死,“她就是一个势利眼,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听说咱们家和佟中堂家里走得近了,她便巴巴得回来了。听说我入了骁骑营她便来说什么联姻不联姻的。”
“哼!”托津冷笑一声,“亏你好意思说,入了个骁骑营有什么了不起,你依兰奴恩自个儿都是五品官的夫人,你入个骁骑营有什么稀罕?别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现如今还没混出什么人便和骨肉血亲反了脸,将来若有了什么出息还不把老子娘都赶出家门?”
清晏并不敢进去,只在门外听得心惊,再后来里面只有窸窣窃语之声,清晏以为事态平息便走开自个儿玩去,没想到不大一会儿,赵嬷嬷却满面惶恐地跑来说道,“丫头,出大事了!你阿玛正在正堂里逼着你阿珲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狠命打他呢。三奶奶让我来和你说一声,你阿玛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别过去,小心连你也遭殃。”清晏听了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打阿珲了呢?”“不知道,只听在旁倒水的阿兰说老爷犯了脾气强逼着小爷娶依兰小姐说的那位绅娅姑娘,小爷打死了也不肯,逼急了便嚷着说他已有了喜欢的姑娘。”“那是好事呀,怎么……”赵嬷嬷又说,“也不知道小爷到底说的什么,老爷听完气得脸都白了,大骂他是不肖子,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他想让全家诛九族的话也骂出来了,把里面侍候的丫头全赶了出来,三奶奶在旁劝了几句都被老爷狠说了一顿。”
清晏心里隐约觉得不好,想要出去看看又被赵嬷嬷死守着寸步不离,直到晚上才寻了空到西厢探望挨了打的哥哥博敦。
博敦正卧在榻上,脸上青肿一片,清晏看了也觉心惊,惊道,“怎么打得这么狠?”博敦见了清晏勉强笑道,“奴恩快出去吧,阿珲明日得了闲来看你。”清晏点点头却并不走,只在榻边杌子上坐下道,“我知道阿珲什么心思,其实,阿珲也不必烦忧,所谓‘谋事在人’……”话未说完,博敦已惨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奴恩到底还是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也不明白这世道人家总分个三六九等,我们是什么人家,人家又是什么人家,怎么能高攀得起。”
“那也奇了,阿珲既然这样想,何苦冲撞阿玛自讨苦吃?”
博敦摇摇头,眼神飘忽着越来越远,“本来是不敢想的,虽则见过几面在我眼里却是女神似的人物,像是书里说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这样的邋遢人物只怕想一想都是糟蹋了的。没料到入了骁骑营,有一日正轮值,我守在那城头上,只见远远的一骑白马踏蹄扬尘飞驰而来,笑声入耳闻如银铃,那般飒爽英姿,种种情态简直美若天仙。不想她却认出我来,近了城门极轻快天真的一笑,又倏忽间不见踪影了。”清晏了然,她初见佛拉娜时只见她在打秋千,刹那间也觉那秋千上的轻盈少女美得不可方物,兼之佛拉娜性情爽利不拘小节,容貌又极美,哪有男人会不对她动心?清晏看着哥哥的眼神满是同情,博敦又轻声自嘲道,“奴恩是在笑话阿珲么?是该笑的,是该笑的……”清晏再看博敦脸上的一片凄惨的苍白,心里大叹,一旦坠入爱河凭你是什么七尺男儿钢筋铁打之躯也一样卑微如尘埃,清晏想说些什么劝慰的话来,可是每一句都那么空乏无味。假如在从前,身边的朋友有了喜欢的人,她一定会鼓励他:怕什么,放手去追,男子汉大丈夫被拒绝了又怎么样,总比一辈子后悔得好!可现在她能这样说么?不能,这是等级观念森严的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看重出身门第,即使两情相悦,门不当户不对也一样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清晏觉得博敦可悲,并不因为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却因为这段浪漫的“邂逅”在这个时代从头到尾也没有发展的可能。
比博敦更可悲的是她自己,博敦与中意之人尚在同一时空尚知她身在何处,即便不能结为连理至少还能守在城头见她一面,而她清晏已经八年与康泰天各一方,她既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他现在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自己却变成了个三岁的小女孩。清晏想起分别八年思念渐深的康泰,便越发觉得自己和博敦同病相怜,心口酸到了鼻端上去,对着一圈蜡烛的光晕发呆,直到博敦轻轻摇晃她,清晏才醒过神来,发觉脸上已经湿凉了一片。
再也无心劝别人,清晏木木然回到了自己所居的西厢,人们发现五丫头在房里伤心恸哭了一整夜都道是这兄妹俩感情深厚为她哥哥难过的缘故,却不知道小小的清晏身体里有一个异时空的灵魂,在为她的伤心往事痛彻肺腑。
依兰与博敦上次不欢而散,不过对清晏却没有食言,依兰家里的小轿准时停在门口来接她。依兰的夫家老老少少齐出动,穿金戴银连八十岁的老奶奶也打扮得姹紫嫣红,相较之下清晏那一身素白就简朴得多了,依兰富态地让两个丫鬟挽着,走近了将怀里才快要两岁的女儿交给奶娘,对清晏身旁的赵嬷嬷一蹙眉,“不是让你们给奴恩穿得好些么?我那娘家也不剩几个与我关系亲近的,难得这小奴恩年纪虽小做事说话都与人不同,才想今日带在我身边也好长长脸,今天反而穿戴这么寒酸,不是丢我的人么。”言毕从自己小女儿手腕上褪下了一双足金的手镯硬是捋到清晏手腕上,清晏只觉两个手腕往下一沉,赵嬷嬷开口阻拦道,“三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什么,做额云的还不能送点小首饰给奴恩戴了?莫非我是庶出,不配给嫡出的姊妹送东西?”说完就冷着脸带着丫头仆从摇摇摆摆地走了。
清晏看着抱在比自己这身体还小了一岁的外甥女儿,浑身上下能戴东西的地方都没空着,装饰成了一个“金银娃娃”。真可怜啊!古代那么多幼年夭折的,该不是给首饰重死了的。清晏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得其乐,
依兰的夫家是祖上封过功勋的,后来一代代没落下来,好歹算是个世家,为人做事也和依兰一样,好面子,打肿了脸也要充胖子,提前了好几天就去赁了几十乘轿子,在门口排成一列,大家按次上轿,管家在门外咋咋呼呼地张罗着,“大奶奶慢点儿……老太太老太爷当心……二少奶奶等会儿,长房大少奶奶先上……三少奶奶这儿,奶娘同小少爷等后面一乘……”这一大家子兄弟好几个,一共五房,等三代人一起浩浩荡荡上了轿子,清晏脚都站麻了。
原来,这日是放定而非成婚的日子,也就是民间所说放小定了,皇家婚仪到底不同,由内务府在福晋家中大办定礼宴,几乎满朝有头有面的官员及其家眷都要出席,依兰的夫家祖上与新福晋家里从前连过姻,才沾了光赴宴,清晏更是沾了依兰的光。又是叩又是拜,好一通礼节下来,钦天监报时,这才升堂就坐。女眷们纷纷引入内堂,清晏忽地瞧见一个人来,便匆匆躲了过去,没想到那人已经发现了,还正向她走来。
“小东西,你为什么要躲我呢?”正是佟佳四小姐佛拉娜。清晏尴尬,因为博敦对佛拉娜的特殊钦慕,连带她也不便跟佛拉娜过多接触了,不料却被佛拉娜逮个正着,清晏只得道,“姐姐哪里的话,我随着我额云来的,怕额云找不到我不敢乱走,刚才看见姐姐就想过去请安呢。”
“你别拿这一套诓我了,既来了还不过来和我玩,好没意思。你阿珲来了没有?”听佛拉娜提到博敦,清晏本对这二人上心也就特别敏感,惊讶地看了佛拉娜一眼,心想:或许这大家闺秀对她那平民哥哥有几分好感也未可知啊!佛拉娜已接口道,“方才在外面,我几个阿珲还问起,说你家阿珲打布库是一把好手,今天来的宗族子弟们听说了也想同他比一比呢。”原来并不是佛拉娜自己的意思啊,清晏的目光又黯了下去,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佛拉娜“扑哧”一笑,“你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乐一会儿恼的,表哥前几日说他那四阿哥什么来着?喜怒不定,是了,我瞧你倒也是这么个脾性。”清晏脑子转了几个弯来恍然大悟:她怎么就忘了,康熙的生母是佟国维的姊妹,那岂不就是佛拉娜的姑姑了么?康熙也是佛拉娜的表哥啊!清晏想明白了,不禁万条黑线:她何德何能,竟敢与雍正帝一个脾性?
佛拉娜看她睁大眼的张皇样更是大乐,一手搀了她道,“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左不过是奉茶奉酒那一套,我带你出去玩吧,待会儿街上放炮仗,大阿哥还要亲自来送聘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