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帕子本身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只是寻常多见的白绢子,然而帕子角上绣了个字,那绣法别人或许没见过,但清晏怎么可能不认得,分明是在她从前那个时代风靡一时的十字绣!而那个字就更稀奇,乃是一个“华”字,最令清晏吃惊的是,那还是一个简体的“华”字!
清晏感到像生了重感冒发高烧那样的一阵眩晕,她拿着那帕子眼里一阵潮湿,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还得强作镇定,“格格,绣这帕子的石家小姐,便是上回同你说‘气球’的姐姐吧?”
雅利齐微微一笑,“是,英华姐姐总有许多奇思妙想的。”
“你说……你说,她叫英华?”清晏不能自制地猛地站起来,冲撞得桌椅砰砰作响,清晏简直忍不住要哭了,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她看着手上那用十字绣的法子绣的一个“华”字,往事的回忆便在胸中翻滚……
当他们三个还形影不离的时候,还是几个生活在现代不谙世事不知人间苦乐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英华总有丢三落四的毛病,今天把喝水杯给丢了,明天把作业本给丢了,在操场上逛一圈校服就不见了,康泰总是嘲笑她,“我看明天你把你人也丢了吧!”英华气得一鼓腮帮瞪着杏眼擂他一拳,康泰便拉着英华董躲西闪,给他们作为“屏障”的清晏好不无奈,想了想,便对英华说,“这样吧,以后你在能写字的东西上通通都写上名字,衣服什么的……就绣一个‘华’字,这样人家捡到就知道是你的了。”英华还没说话,康泰“扑哧”呛了一口水,“清晏,你也太不了解她了,就她那个大大咧咧的性格要是能坐下来绣字,还能把衣服都丢了吗?”清晏一想也是,也忍不住笑出来了。英华便气鼓鼓跺脚,“笑吧笑吧,我要是绣出来了,你怎么说?”“那,这样,你要是绣出个字来——我们还能认出是个字来,我和清晏一人给你五十块钱,敢不敢打这个赌?”康泰拉着清晏的手,对英华说。后来英华苦练十字绣数周无果,终于放弃,抱着头对清晏哀叹,“算啦算啦,你BF说的对,我哪是那块料啊,我又不是清晏!”
清晏想起“上辈子”的事,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雅利齐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格格怎么了?”雅利齐看见她泪眼朦胧,以为是在为自己的病担心,反过来劝她道,“别伤心了,生死有命。”她这样误会弄得清晏很过意不去,雅利齐又叹了口气,道,“阿玛额捏虽然也为我延医请药,却不常常来看我了,侍女们便也怠慢下来,我……我也不敢常常使唤她们,怕她们给我脸子看。”清晏吃了一惊,“竟有这种事?”“雅利齐拉着她的手央求,“好妹妹,帮人帮到底,求求你把那信送给我阿珲去,好不好?”说罢,从头上拔下支点翠簪子来,塞到清晏的手上。
清晏忙躲开了,连连说了几个“不”字,“我替格格送信就是了,原不是什么大事!”
等清晏跑出了门,长长呼了一口气,低头一看手上攥着自己刚刚替雅利齐写的那封信,另一手则是那方绣了个“华”字的帕子,清晏不由有些怔怔的。
倘若她真是英华……
不,没有“倘若”,几乎确定她就是英华!在这里,又有几个会绣十字绣,会写简体字,会常常说“气球”之类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新奇事物的英华呢?可是到哪里找她?要什么人去传个信吧,可是叫什么人去传呢?
清晏惊喜之后又开始烦恼了,只觉得寻找英华这条路中间也困难重重,她在脑子里部署着整个计划,却听背后传来急促的一声“清晏当心!”,可已经晚了,她魂不守舍,没瞧见脚底下一块假山石,猛然跌下去,蹭破了膝盖上一层皮,皮肉很快流出了血,清晏坐在地上,捋起渗出鲜血的单裤,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人很快从她身后跑过来,嗔责,“怎么这样不小心?”清晏定了神看去,原来正是裕亲王府的世子爷,听到这发自肺腑的关切之意,不由怔了一怔。那世子爷大约也觉察出来,咳嗽一声,偏过头,便自腰间解下一个小药瓶子,在清晏的伤口上,洒了些药粉。
清晏被这一系列地突如其来弄得怔忡不已,只怔怔看着那世子爷将药粉洒在她膝头流血的伤口,一阵舒缓的清凉,清晏的脑袋也跟着醒过来,她看着尊贵的亲王世子蹲在她面前,将她一条腿搁在自己膝头,微微蹙着眉专注地给她上药的模样,找些话来打破沉默,她笑,“我阿玛阿珲们腰间都挂着鼻烟壶之类的东西,世子爷随身却带着药……这药只怕不是一般的金疮药,从来没见过呢。”裕亲王的世子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极温然的目光令清晏一阵眩晕,恍若似曾相识,只听他道,“这药是太医院用茜草、槐花、三七花等花草配的,止血最好,且不会留下疤来,味道也极芳香。”“这样好的药,用在我身上岂不折福?”清晏悄声一笑,“说来,世子爷知道我的名字?”清晏话音方落,他手里动作微微一顿,露出不解之意,清晏道,“方才世子爷在身后提醒我一声‘请晏当心’……”世子轻轻颔首,说道,“舍妹时常同你们一道玩耍,回来常常说起,听得多了便记得这些名字了。”
“是这样啊……”清晏想不出再有什么话说,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树枝梢头的残雪“扑”地一声打在厚厚雪地上的声音。
裕亲王的世子由自己身上衣服上扯了一道布条下来,清晏连道“世子不可!”却已晚了,那件补服已扯下了一条来,清晏轻声道,“世子爷该受责罚了。”“无妨,衣服是给人穿得,往后再做便是。”他用补服上扯下来的一道布条缠绕在清晏膝上的伤口,清晏忽然地想起来雅利齐的嘱托,便将那封信和帕子一起交给他,“小格格有几句话对世子爷说,我替她写了下来,还有这帕子,是石家小姐从前要给您的,格格一时好奇便自己藏了下来,现在也还给您。”
伤口已包扎好了,清晏站起来,对世子道了谢,世子并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替雅利齐代写的那封信,然后,再把目光挪到她身上,依旧温和,却终究比方才那般咫尺之间的距离疏离了许多,笑道,“该谢谢姑娘才是。”清晏想起雅利齐和佛拉娜都曾说过石家小姐和这位世子交好的话,趁热打铁,“听闻世子爷认识石家那位英华小姐,不知道可不可以帮清晏一个忙?”
“你说。”
“我想见她一面,求世子爷向她转达一句话,便说……便说故人清晏求见吧!”
世子静静看了她半晌,看得清晏直以为他要责备她胆大妄为、不自量力之类的话来,才要强笑着解释,他却只是淡笑道,“故人……”静了一瞬,他很快对清晏道,“知道了,我会对她说,过几日送信与姑娘,让你们见上一面。”清晏没想到这位世子还会额外帮她的忙,大喜过望,对他打躬作揖千恩万谢,世子将她扶起来,却并不看她,只是望着远处结了冰的一片人工湖,“你去吧。”
清晏从了命,屈了屈膝转身,走了两步,只听背后一把怆然哀凉的声音低声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清晏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感叹,不知道那位温和朗然的世子爷心中有什么哀苦的心事,心里倒有几分同情的滋味。
裕亲王世子果然言而有信,过了几天便命人去接她,用一乘小轿,将她送至一座凉亭。这天格外的冷,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那座山脚下的亭子竟给染成了一片雪白,在那片雪白的背景里,有一个鹅黄色的影子立在那里翘首企盼,等看到她了,便从亭子里猛地飞奔出来,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小路上打了个趔趄,清晏已跑到她面前。两个女孩这样面对面立着,彼此都不曾说话,清晏的眼里满是泪水,而在那片泪水的朦胧里,她看见对面人同样含着热泪的眼睛。
清晏张了张嘴,用哽咽得教人压根儿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的声音开口,“英华,我找到你了,英华!”英华一道热泪从脸上滚下来,不住点头,不住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狠狠拥住了清晏,“清晏,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人抱头哭了好一会儿,才进了亭子里坐下来喝了盅热茶叙说别情,英华泪痕未干已恢复了过去唧唧喳喳的常态,“这倒霉的大清朝,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按说是姓瓜尔佳氏,偏偏我爷爷姓石,结果我爸、我叔叔、我大伯,我兄弟姐妹一起跟着姓石了,简直胡来!”清晏听多了四面八方都是满语的环境,习惯了人们喊“阿玛”“额捏”“玛法”之类的称呼,猛然听见从英华嘴里说出现代的称呼,简直大有喜感,也不禁破涕为笑。
“我怎么觉得这里这么熟悉?”清晏道。
“这荒郊野外的,你怎么可能熟悉?保……世子爷为了避人耳目,特地选了西郊,哎!避什么人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冷死我了。”
“原来是西郊啊!那就对了,我说呢,我们来过的,你记不记得?这个地方原来是植物园啊香山啊那一带,植物园我们不是来过么,里头还有个卧佛寺,你那会儿兴奋得不得了,还说那个卧佛寺旁边有个什么怡亲王的家庙。”英华曾经一度疯狂迷恋清穿,现在他们真到了这个地方,清晏想,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英华果然想起来了,她“哎”地一声,“我郁闷!还想穿来勾搭一下十三呢,忠敬诚直啊!宇宙全人啊!拼命十三郎啊!结果怎么样?我这个身体都七八岁了,人家还没出生呢!”清晏看英华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伏在石桌上大笑不止,好像又回到了现代两个人叽叽咕咕,英华说什么都能把清晏逗得捧腹大笑的情形。两人说笑了好一阵子,英华问起清晏是怎么穿来的,清晏道,“你们莫名其妙失踪以后,派出所都报了你们是失踪人口。我找了你们好久好久,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有一天我却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你们都在清朝,康泰变成了什么朝臣显贵来着,我也忘了那梦得内容,依稀记得仿佛康泰要成亲了,你也变成个四岁的小女孩,你还骂了他……说起来,康泰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是谁?”清晏问。
英华端着盅热茶,忽地就洒了自己一身,亭子外面守着的丫头婆子们纷纷上来,却都被英华煞有介事地喝退,“不是叫你们不要进来的吗?不要换了,一会儿就干了!”英华低头好一会儿,看着清晏笑道,“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们隔了五年,不对,隔了三百年才见面,你还没说两句话就问康泰,我又成多余的了!”“不,英华,我见到你当然高兴,可是我也想见康泰,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清晏执着地问下去,英华目光一转,摇头道,“我不知道。”
清晏太熟悉英华了,她看到如此神情便肯定她在撒谎,“真的?我不信。”
“我说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了,我们一见面还说不到两句话你就问康泰,你到底是找我来的还是我只是你找康泰的一个工具?”清晏见她真生了气,这才有些信了,心底一阵失落,脸上却还笑着,“没事,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找,总能找见的。”
英华咬了咬嘴唇,悄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哎哟,你跟我还说什么对不起啊你,你是不是英华呀,是冒充的吧?来来来,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英华。”
清晏玩笑着去哈她的痒,英华咯咯笑着讨饶,两个人笑着闹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