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总是来得很早，从清晨开始天空便是阴气沉沉，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一直卷到无人的墙角，偶尔带起几片尘土。玉无垢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朝窗外极目眺望，入目处一派萧条景象，一如她如今的心境。许是心里终有愧疚，许是尚不知如何面对她，三天过去了，轩辕瑾仍旧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无声的呵出一口长气，看着白色的雾消失在空气中，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当一阵迟疑地脚步声在窗外响起时，她的心仍是不争气的微微颤抖，终是动了情的，对他的脚步声竟也熟悉起来。
“你别进来，我们就在门口说说话吧。”害怕自己看见他如同那日一般痛楚的目光，会让自己变得软弱，玉无垢抢在他推门的那一刹那开口。
脚步声及时停在门口，一声幽幽长叹响起。原以为已经释然的心又开始在这声长叹中微酸，玉无垢眨眨开始微涩的双眼，“小侯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对不住你。”门那头的男子声音暗哑，说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心力。
玉无垢默然，她要说些什么呢？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个故事的开头就不是奔着美好的童话情节而去，她怎么能奢望有一个‘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一个结尾？说到底，终归是她先开的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她，如果不是她设下这温柔陷阱让他一步步心甘情愿踏进去，今天的他或许会为了即将迎娶青梅竹马的表妹而开怀和期盼吧。
她微微一笑，却忘了门那头的他根本看不见，“小侯爷言重了，奴婢鄙薄之躯而已，小侯爷不必挂怀。”
“子凡叫我纳你为妾，我拒绝了。虽然我想娶，但我知道你不会以这种方式嫁，你这样的女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才是你所愿，又怎么会将一生都葬送在妻妾争宠、争风吃醋里！”明明只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却仿佛隔了千万里，远得她几乎就听不清他说的话。
原来他终究是懂她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一滴珠泪终于滑下如玉的脸庞，“你走吧。”
门外久久无言，脚步声慢慢的朝向外边，仿佛背负千斤重担般，沉重得让人有无法负荷之感。玉无垢无力的将整个身体都靠在门扉上，痛苦得紧紧闭上双眼，痛楚与愧意交替噬咬着她的心，不行！不行！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去！至少不能让他饱含着对她的负疚感离去！
玉无垢猛地打开门，对着那个萧索的背影使劲全身气力叫道：“轩辕瑾！”
轩辕瑾回过头来，泛着血丝的双眼、憔悴的面容，这还是当初那个丰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吗？看着这样的轩辕瑾，玉无垢突然非常痛恨起自己来。她盯着轩辕瑾饱含希翼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虽然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也没法提前知道结果，但你有必要知道过程。你眼中见到的那个美貌与才情并重的女子，只是我想让你见到的，并非真正的我，是我对不住你。所以你不要再为了我这个不值得的女子伤心难过。”
她绽开一朵今生最美的笑容，说着万年小言中曾经最让她恶寒的一句话，“你，一定要幸福！”
从那日过后，玉无垢就再也没有见过轩辕瑾，或许是因为这场情伤，她的身心都疲惫不堪，整日里精神怏怏，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珍珠每天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提起轩辕瑾和顾念慈的婚事筹备进程，期盼着能从她脸上找出些许伤心欲绝的表情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玉无垢只当不知，仍旧每天窝在院子里，拿着一本看了几遍的书，手边上是沏好的菊花枸杞茶，躺在铺着绒毯的躺椅上，冬日久违的温暖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就这样常常一睡一整天，只觉得岁月静好。可是好日子终究是要到了头的，因为玉无垢发现了烟萝留下的暗记。
半夜子时，玉无垢来到后花园时，烟萝已经等得很焦急了，一见她到来，自衣袖中拿出薄薄一张纸塞到玉无垢手中，急急道：“王爷突然来我处留宿，我不能呆得太久。这是我想法子弄来的太医院的方子，据说是皇室曾经赐给玉家的，你先看一看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以后再详谈。”说完后匆匆离去。
能让烟萝这样郑重其事的冒着风险约她出来详谈，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玉无垢紧了紧手心的那张薄薄的纸片，迫不及待的向桂华院走去。
玉无垢点亮一只小小烛火，微微颤抖着展开手中的纸张，心头掠过兴奋的颤栗，她直觉这张不起眼的纸上定然与玉家有着必然的关系，才能让烟萝想尽了法子弄到手。
这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药方，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玉无垢一眼就看出是烟萝的字迹，太医院的原处方应该不是她这个级别能拿到手的，能抄录下来想必都费了一番功夫。药方一共十味药，她虽然出身医药世家，自己却不懂药理，不知道这十味药是用来治疗那种疾病，先前烟萝说过是皇家赐给玉家，极有可能是补药之类的方子。玉无垢将眼光投向诸多的药名，其中一味天香豆蔻吸引住她的目光。
天香豆蔻？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玉无垢放下纸张，脑子里仔细回忆，“对了！”她一拍额头，起身走到书架前，在一堆的书从中胡乱翻了起来。
就是这本！她捡起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扉页写着“花草集”三个大字，这还是当日受伤之时轩辕瑾怕她无趣特意给她寻来的，里面记载的是一些常见花草的多种用途，如美容养颜、制作香料等等，最后还附带着提了一些奇花异草，她只看过一回便觉得无趣便扔在一边。能记得“天香豆蔻”这个名字，还是多亏前一世的幼时看过的一部电影，貌似里面就提过这个“天香豆蔻”，只是不知彼豆蔻是不是此豆蔻。
她将书翻到最后一页，一副花枝妖娆的图画映入眼帘：枝叶繁茂，簇拥着大团大团形如芙蓉的花朵，花叶呈锯齿状，呈细条形张开。一行小字附在图画旁：
“天香豆蔻”十年开花，十年结果，其花形似芙蓉，妖娆姿态却更胜芙蓉；其果色泽鲜红，形如玉珠，其味如麝如兰，摘取后仍三月不绝，故称“天香”，果实可入药，有宁心安神之功用，如妇人常年服用，轻则只生女不育男，重则终身不孕，慎之慎之！
玉无垢猛的合上书本，心中突突直跳，脸上血色顿失，好狠的皇帝！好歹毒的用心！
联想起玉家几代单传，子息不衍，世人皆道是因为玉家杀孽太重，可笑家中众人还为此常年吃斋念佛，以期化解杀孽，枝叶兴旺。原来这一切不是天意，而是人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如同神祗般从云端俯视众生，一道名为恩赐的药方便将玉家上下玩弄于鼓掌之上，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从早先的震惊到现在的平静，玉无垢比之一年前思想成熟了许多，知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除去又一次的寒心，剩下更多的是思考为什么，凡事都有其背后的缘由，皇帝老子固然天威难测、喜怒不定，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去迫害有功之臣，除非是触及他自身的利益，比如鸟尽弓藏，比如功高震主，再比如危及皇权。
渐渐融合了前世的记忆，玉无垢想事情也变得全面起来，历史一次次证明，封建制度下的皇帝加强皇权是维持统治的不二法门，没有一个皇帝的卧榻之旁会容他人酣睡，哪怕是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功臣也不行，那么玉家世代行伍，功勋卓著，军中威望日盛似乎就变得渐渐具有威胁性起来，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果这打虎之人没了兄弟，只孤身一人，想必死在虎爪下的机会更大一些；如果这上阵的父已老，子却尚幼，那这军权旁落的机会似乎也更多一些。
这样一想似乎就顺利成章了，玉家还留着有用，皇帝既想留着他威慑敌国，可又不愿意看他坐大，那就只有另辟蹊径，从控制人口上面来做文章，利用恩赐的药方让玉家每代单传，上一代垂垂老矣，下一代还是黄口小儿，军权就是想代代传承，也是有心无力。再往深里想一层，一旦玉家失去了利用价值，皇帝必会将他连根拔起！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这玉家就相当于皇帝身边的一只猎犬，平日里牵出去溜溜，偶尔还可以吓吓为数不多的几只狡兔，等到有新的更加忠心的猎犬长到身强力壮之时，玉家这只在他看来具不稳定因素的猎犬就可以烹了。
简短的一张药方让玉无垢看清了许多事，楚王、孙浩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参与了覆灭玉家的阴谋，但追根究底，发号施令的却是他们背后的那一位。沉冤昭雪的事情只是美好的想象，没有谁会自打嘴巴，更何况是传说中的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往后的路，她要怎样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