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野刚进门,就看到慕槿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她正刷着牙,满嘴的泡沫。看到是苏野后,又折身进去漱了口。
“你怎么才回来?担心死我了。”漱完口的慕槿问。
“路上遇到有人受伤了,帮忙送到了医院。他朋友早上刚到,所以我才回来。”苏野一边脱鞋一边解释。
“你外套呢?怎么身上还有血?”
“没事,帮忙的时候染了点血。衣服好像忘医院了,有时间再去拿吧”
“那你上午别去公司了,先睡一觉。”慕槿倒了杯热水递给苏野。苏野啜吸着喝了两口,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对了。你今天晚上能早下班吗?昨天约了明宇今晚来家里吃饭。”
苏野听着慕槿的话,一分神被热水烫了舌头。只简单嗯了声。
“订在七点半。我上班去了。”
慕槿走后,苏野才舒了口气。她放下杯子看了看窗外。远处高楼尖锐的棱角刺破了迷蒙灰白的天。明明是喧嚣的白天,隔着玻璃却只让人觉得冷清。白天在医院的梦又清晰起来。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陆明宇,永远是大学时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明宇时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只记得那是一节世界传播史的课,广告班和新闻班混在一起上。她当时正跟慕槿凑在一起说话,陆明宇过来打招呼。然后慕槿介绍说“这是我们广告班的帅哥陆明宇。”之后又说了什么她则统统忘记。好像朋友做久了,就会有种自始至终都彼此熟识的错觉。最初的陌生感反而变得不真实起来。
苏野的眼睛仍旧肿胀酸疼,但她已没了睡意。进浴室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整个人轻松了很多。抬头看看客厅的挂钟。虽然已经迟到,但她还是决定回公司上班。
一整天苏野头都没抬一下。
因为晚到,又加上想准点下班,苏野一坐下来就开始工作。等最后一个专题完成,已经六点半了。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已经黑了天。
一直抓着鼠标的手有些僵硬,后颈到肩膀的地方也有些疼。苏野一边按摩着手关节,一边大幅度的前后左右的晃着脑袋,等感觉紧缩的神经稍微舒展了些才停下来。最后确认了遍专题内容没问题,她这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苏野,曹枫还有你们其它几个人都进来开会。”像是瞅准了苏野的心思,主编忽然说,接着率先起身朝空着的会议室走去。苏野一阵恼火,她居然忘了下班前突发性开会,一向是他们频道的特色之一。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从写字楼穿堂而过发出令人心惊的哀鸣,让人光是听着就觉得冷。北京的天气向来如此,片刻的不愠不火后忽然转暖或者变寒,并且从此愈演愈烈。
会议室的气氛也像寒风过境冷到了极点。
“你们到底有没有新闻敏感性?”主编每说一句话就用右手指节扣下桌面以示不满。而她窄瘦脸上原本略显紧密的五官,此时就像集合一样更加紧密的聚在了一起。
苏野所在的财经频道加上主编一共有七八个人。主编年过三十,至今单身。人生的爱好就是工作。除此之外的生活对她而言是无法想象的。当然别人除此之外的生活她也无法想象。所以为了拯救这帮回家后都“无所事事”的后辈,她总会在下班时间召集大家开会。总会在你周末正和朋友佯装小资喝咖啡时打电话催你回公司改专题。或者在任何一个你打算、或者已经忘记工作的时刻提醒你——你就是一个被工作紧逼的劳碌命。
如果一个人在工作中有足够的魄力,那么他的其它缺点都会被掩盖,甚至可能成为所谓“个性”。不见得一定被追捧,但至少会免些诟病。可惜虽然已经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主编却没培养出什么令人折服的工作魅力。说话欠逻辑,做事也不见独断力。就连她十分看重的“新闻敏感性”,也常让人无法苟同。
当然一个在生活中找不到丝毫乐趣的人,又能指望在工作中有多高的认识呢。
此刻让主编大动肝火的是,一则在网上炒得很火的金融高管协小三高调私奔的新闻,他们频道的人居然没一个人报。
“平时一个个都说没点击没点击。点击量得自己想办法,坐着等能等到吗?”主编又敲了敲桌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可是这跟咱们财经也不沾边呐。顶多算条花边新闻随便看看就算了。”曹枫终于按捺不住说。
“那为什么其它门户网站都报了?”主编不满有人反驳她,提高了嗓门。
“问题是如果我们做,应该从什么角度切入?这个话题和咱们频道的内容定位不太符。”苏野补了句。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没事打着爱情旗号炒作的人恶心。
“那个,就看看其它网站是怎么做的啊。别人做了你没有就是失误。”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看别的网站”,“别人做了咱们也得做”几乎成了主编百试不爽的挡箭牌。每次她这么说,大家就都懒得再去争辩。主编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说了句“下不为例”匆匆结束了会议。
苏野把本子扔到桌上,想辞职的念头又浮现出来。放在手边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
“下班了吗?要不要出来坐坐?”
是尹莫。尹莫是苏野最好的朋友,大学时两个人头对头睡了四年。
“今天不行。今天约了慕槿还有明宇一起吃饭。”
“怎么?你还没跟明宇说?”
“说什么?”苏野没反应过来。
“说你喜欢他啊。”
“求你了。这事别再提了。”苏野低声讨饶。
尹莫顿了下,像是要说什么,但开口却是“好好。你就当我没说。等你改天有时间我再约你。”
“你没什么事吧。”苏野担心的问。
“没有。别多想。就是想见见你。改天再约。”
挂了电话,苏野顾不上主编不满的目光,收拾好东西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办公室。外面果然很冷,风还没有停,卷起的细沙吹在人脸上生疼。苏野有些喘不上气,捂紧嘴艰难的走到公交站。
等了没多久车就来了。苏野最早读过描写公交车拥挤的句子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她没吃过沙丁鱼罐头,自然不能理解这句话要传达的意境。可是每次看到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时她第一个想到的词总是“沙丁鱼罐头”。当然,今天的公交车也很“沙丁鱼罐头”。
车一出站刚进入三环主路便遇到了大堵车。苏野发了条短信告知慕槿自己还得一会才能到。车上的人发着牢骚,车窗上映出攒攒的人头。但是如果现在站在天桥上,一定能看到北京最美的夜景,多少人就是因为这一瞥才起了留在北京的念头。
苏野想起大二有次实习回来。当时是夏天。虽然已经到了晚上,但挤在公交车里的苏野早已汗流浃背。公交车走到一半时忽然下起了雷阵雨。雷声在远处轰鸣,继而大雨从车顶开着的透气窗里砸下来,临近座位的人都被逼得躲在了一边。售票员和几个年轻人费了很大劲关上透气窗,但原本闷热难耐的车厢已被湿气弥漫,裸露的皮肤也变得更加粘湿。
苏野一直以为会是阵雨。直到车快到学校时雨势还丝毫未减,她才犯起愁来。
到站后,她小心的越过脚下的积水从车上跳下来。却看到陆明宇撑着伞等在路边。明宇走过来把伞递给她,招呼着她回学校。就在过天桥时,苏野看到雨幕中如萤火般流动的车灯从天桥底下鱼贯而出,匆匆的像要汇入河流;远处写字楼的灯火则像被蜡染般渲开,只留一片模糊的光晕。雨水的腥味揉在空气中不停触摸着鼻息。苏野回头看到走在身边的明宇,心像被雨溅到,变得酥酥痒痒。
如果有人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明宇。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那个瞬间。
公车猛烈晃了下,苏野差点一个趔趄载倒。旁边的大爷数落着司机的车技,几个乘客也附和着。好在车终于开始动了。苏野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站定,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座椅背。
又过了约莫四十分钟苏野才到家。开门看到放在门口的男士皮鞋时,她一路忐忑的心才落了地。
“我回来啦。路上堵车了。”苏野换上拖鞋走进客厅。
“回来了”慕槿说。她和明宇都有些不自然的站着,两个人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菜一直热着。我去端。”慕槿说完几乎是逃进了厨房。苏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羞涩。
“周五下班也这么晚?”明宇的手摩挲着沙发靠背,看起来有些慌张。
“临时开了个会。外面风好大。”苏野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到沙发上。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等她出来后,桌上已经摆好了菜。慕槿做了西芹百合炒虾仁,剁椒牛柳,香菇油菜和鱼头豆腐煲,米饭则是用香米混了紫米蒸的。
“看起来厨艺不错啊。”明宇接过慕槿盛的汤说。
“你又不是第一次吃我做的饭。不知道我的外号叫小当家吗?”慕槿笑着回嘴。
男女感情微妙的变化总能通过彼此的神情语气有所应照。苏野感觉今天流窜在三个人之间的磁场有些失衡,而明宇和慕槿间类似打情骂俏的东西让她很不舒服。那些原本想问明宇的话因此变得难以出口。她哧溜哧溜的喝着汤,一句话也插不上。
“苏野,好喝吗?这还是你妈妈上次来教我做的呢。”看苏野有些沉默,慕槿抛了个话题给她接。
“嗯,好喝。”
“我觉得你妈妈做得酱牛肉很好吃。就是有年寒假回来你带的那种。”
明宇自然而然的融入话题。苏野很想说点什么好不至于显得自己兴趣索然,但越是在意,她反而越是想不到合适的话,最后只说了句“是嘛”。
“对对,我把那个忘了”慕槿一副赞同的样子。“苏野,你也跟你妈妈学下嘛,学会了回来教我做。”
“好。”
好在慕槿很能调动气氛,晚饭的气氛才没有过于沉闷。苏野怕再扫兴,也一直应承着。吃完饭没多久明宇就走了。等苏野和慕槿一起收拾好东西已经快十点半。慕槿洗完澡做了张面膜就睡了。苏野则开着台灯看书。她怕台灯的光影响到慕槿休息,故意压低了灯罩,好让光线集中到手里的书上。
苏野看的是本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他的书总是两分文字,八分意味。描写客观凝练,人物独白、动作以及场景的平铺直叙占相当的篇幅,很少人物心理的描写铺垫。读起来有时会觉得枯燥干涩,得细加琢磨才能发现其中的奥义。这本书苏野平时就读的很慢,今天更是几乎难以进行。看的这段已经反复读了好几遍,却还是过眼就忘。她心不在焉地有些烦躁。
每次见完陆明宇都会这样。她像个观看自己比赛录像的运动员,耐心的回放每个镜头;仔细的分析自己的衣着、谈吐和举止;揣摩着对方的心理、动机和言外之意,神经敏感到极致。然后在权衡表白的利弊和成功的可能性中失眠到凌晨。
苏野相信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对于自己被喜欢这件事是能够感知的。无论隐藏多深,不自制的关心和特殊对待总会暴露出痕迹。但他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愿配合着更进一步,只是因为他不喜欢你。苏野有这样的自知,只是不肯死心。她迟迟不肯表白,怕的并非结局的不可知,而是自己对结局的不认同。所以她宁愿抓住彼此间一言两语的暧昧反复猜测,也不愿揭晓答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灰,连装模作样的读书也不想再勉强。她往被窝里又挪了挪才躺下,伸手关了台灯。后知后觉的疲乏一挨枕头就涌了上来,她难得的没有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