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脚沿着石板路一路走上来,苏野有点累了。眼前正值红叶浸染的香山,像一个巨大的调色盘,画家煞费苦心的将这世间所有深浅不一的红色都挤在上面,加水稀释后的颜料彼此交融,形成天衣无缝的连接,便有了眼前从浓烈到疏淡的不同风韵。
第一次来香山还是大一班级活动的时候。那次来得太早,香山的红叶正处在过渡期,放眼望去,整座山郁郁葱葱,只有零星几处好像少女羞涩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般点缀几抹红色。
学生时代的苏野即便看到那样的景色,也只会应景的惊叹几句“天啊”“好美呀”之类的话,然后继续投入和同学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但这一两年,她发觉自己渐渐暴露出老气横秋的迹象。眼前火一般的红叶,固然依旧美丽,却又不免因为过分灿烂,让她产生一种极致后的厌倦,好像一不小心自己就会被席卷其中,湮没消失。这种微薄的无力感跟迟暮的老人不相上下。
提议来爬香山的人是尹莫。她最近一得空就往北京各个地方跑,从郊区的山水到市里的小胡同。她叫了苏野好几次,但直到十一月初苏野才空下时间来,而这个季节正是到香山赏红叶的最佳时机。
她俩为了避开高峰,一大早六点多就出发了,等买票进来后,才发现四处早被晨练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占领无遗。跳健身操,吊嗓子,大合唱,组团干什么的都有。因此人虽然是身处山间,却体会不到远离尘嚣的清净。还好空气算得上清爽,深呼吸几口后只觉得胸腔里都干净了许多。
“不行啦,太累了。”苏野叫唤着刚想坐在路边的水泥凳上休息会儿,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得她腿上皮肉一阵哆嗦。费半天劲掏出来,却在看到来电人姓名后又塞了回去。
“谁的电话,怎么不接啊?”尹莫问。手机震动的声音即便在户外也听得清楚。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我不想接。”苏野不知该怎么解释最近发生事。
距离慕槿找苏野已经过去两周多了,而慕槿担心的事,她终于开始切身体会。短短几周而已,明宇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频繁的电话、短信自然不必说,讲话的语气也忽然暧昧亲昵起来。虽然不过是“在干嘛”“吃饭了没”之类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但却因过分刻意,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答复。
这些苏野曾经在幻想中勾勒了无数次的事终于变为现实后,带来的却只有无处释放的惴惴不安。当然,慕槿的话对自己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归根结底还在于明宇不为她所知的热情带给她的陌生感。她甚至会怀疑看不见的那端,跟她传短信,打电话的人是不是真的明宇。说实话,这陌生感不仅让她不适应,反而产生了一丝排斥。
“很多人都以为香山的红叶是枫叶,其实香山的红叶主要是黄栌。。。。。”
苏野正想着,一群外地的游客走了上来,导游正在做讲解,声音透过扩音器听起来干巴巴的。
虽然还是早晨,但气温正在逐渐升高,厚密枝叶遮蔽出的荫凉也无法阻止身上渗出的细微汗珠。苏野有点热,她脱掉外套扎到腰上,马上感到一阵清凉。
“跟你说个事”尹莫用湿纸巾擦着额头,坐在石凳上轻微的喘气。
“我辞职了。”
“你说什么?”
让苏野惊讶的并不是辞职这件事本身,而是尹莫的表述的方式。她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对既定事实进行告知的口吻。
“你是说你已经辞了,还是正在打算而已?”
“已经辞了。上周刚递交辞职申请,这周弄完了工作交接,现在就剩下走流程办手续了,下周应该就能搞定。”
“怎么之前完全没听你提过。是找着更好的工作了?”
“不是。”
“那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也算是吧。我打算去厦门。”
“唉?”苏野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急死我了,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
“简单说,就是我想到处走走,第一站是厦门,也许会找份工作,边干边熟悉那边的生活,等觉得烦时再出发去另外一个城市。说好听点,就是我打算提前启动我的流浪计划了。”
苏野想起来,尹莫是有说过,她想等攒够了钱就辞职去各个城市体验不同生活,但因为工作太忙,这件事一直搁浅,她也再没提过,没想到再拿出来讲时,她已经开始付诸实践了。
“你打算去多久啊?”
“不知道。走着看吧,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怎么又下定决心了呢?”
“要说还真是一时冲动。忽然觉得能掌握的东西越来越少,谁知道三年五年后的自己会在意什么,所以想趁着想法和勇气都还在的时候尽可能做些想做的事。”
“不可惜吗?这么一来不就又得重新开始了吗?”
“以前选择留北京,是因为我真心喜欢这儿,但是时间久了,就会有种被绑住的感觉。就像你说的,工作,朋友,社会关系,这几年打拼积攒的那点东西都在这里,渐渐有种是为了维护这些东西才生活在这儿的感觉,生怕一动弹就会一无所有。”
苏野点了点头,不是为了附和,而是这感觉她也深有体会。
“选择一种方式坚持走下去也挺好,生活稳定,吃穿不愁,运气好还能嫁个好老公。但有时候也想换种方式,尝试下不同可能性。”
“怎么说呢,总觉得你老是喜欢实践一些理想化的东西。”
“你直接说我不现实不就得了。”
“我这是羡慕你。你怎么听不出好话啊”苏野开玩笑的推了一把尹莫。
从她们坐的地方俯视,能够看到香山公园的大门,密密麻麻的人像倾巢出动的蚂蚁一拨拨涌入。行头五颜六色的是散客,穿着一致外套的是旅行团,不管彼此身份、长相、地位有多么悬殊,但从这里看都是一样的渺小。
“定了日子告诉我一声吧。”
“不打算苦口婆心的劝劝我吗?”
“你要肯听劝就不是你了。”
尹莫笑着拢了下耳边的碎发,两只麻雀飞过来停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蹦蹦跳跳。这种风景区的鸟似乎都不怎么怕人。
“ok。走吧,一口气爬到山顶。”尹莫伸开手臂做了个超人似的动作,身手矫健的重新踏上爬上的征程。苏野深呼吸一口,像给自己提了股劲,快步跟上。
其实,爬山最痛苦的地方在于下山,尤其是倾斜的石板路。为了保证不至于脚底发软一头栽倒,必须始终保持双腿打直,身体后仰的姿势。走到有大斜坡的时候,苏野恨不能直接撒欢跑下去。
一路坚持到家,苏野的脚又酸又胀。她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又特意泡了脚,等最后洗干净换下来的脏衣服后,才安心的躺在床上享受身体极致劳累后的放松。
小时候在老家爬野山,别说石板路,就连称得上小径的道路也没有。全是靠趴着石头,抓着野草一点爬上去的,偶尔还会被冰草划伤手。那个时候在外面疯跑一天都不觉得累,现在不过走了几个小时而已就精疲力尽。
苏野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再醒来时隐约听到院子的大铁门在响,一看手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不知不觉她就睡了两个多小时。慢慢清醒的时间里敲门声消失了,没过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在摆弄门上的把手,她以为是院子里的其它住户忘了带钥匙,便穿上拖鞋出去开门。
门外的人居然是傅晗昱。他似乎以为家里没人正打算要走,听到开门声又折身回来,正站在大门外不知谁的自行车旁。
“你怎么来了?”看到傅晗昱,苏野很是意外,因为他不像是会忽然上门来找自己的人。
“来还东西。”“哦,先进来吧。”
“你怎么没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你不得白跑一趟。”
“不要紧的。”
天色太暗,苏野没看清傅晗昱手上拎着的东西,等进屋后才发现是个白色的纸袋。傅晗昱把袋子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苏野只觉得这衣服眼熟,但一接过来就立马想起,这是很早之前自己落在医院的那件米色风衣。
“原来这件衣服在你那儿啊。”
“护士说是送我来的人丢下的,我就先收着了,后来一直忘了给你。”
衣服已经熨烫过,看起来很平整。
“有块血迹洗不干净了。”
苏野把衣服撑开,果然在左下摆的地方看见一块一分硬币大小的淡黄色血渍。好在位置比较隐蔽,不容易被发现。
“没关系,本来都想着丢了的,能找回来已经是万幸,正好这两天可以套在短袖外面穿。”
苏野把衣服折好重新放回袋子,这过程中傅晗昱一直站着,似乎是在犹豫送完东西是否应该即刻离开。
“坐吧。”
苏野拉开旁边的凳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留傅晗昱,便只好将其解释成就这么让特意送东西来的人离开不太礼貌。
傅晗昱盯着凳子看了几秒才斜着身子坐下,一只胳膊自然的搭到旁边的桌子上。苏野有一阵子没收拾屋里了,桌上很乱,书乱七八糟的叠放着,音响上也落了灰,平时常用的乳液、爽肤水等瓶瓶罐罐堆在左上的桌角。她把装风衣的白色纸袋往里推了推,想遮挡一下凌乱的地方。
傅晗昱用手拨了拨堆在桌上的书,抽出一本苏野前段时间刚看完的小说《丰.乳.肥.臀》。她还在读高中时,语文老师就推荐过这本书,但是一直等到现在才读。类似的事情做过不少,别人反复强调的东西,当下她总是回避,要过很久才能真正听得进去,某天想起后又雷厉风行的执行。
“你打算长期住在这里吗?”傅晗昱问了个和书无关的问题。
“是啊。不然还能去哪儿。”
苏野本想开个玩笑,傅晗昱却没什么反应。手里的书发出不规则的翻页声,但看起来他并没有在认真浏览里面的内容。
“下周末你有时间吗?”
“下周??暂时不清楚。可能会安排值班,但也说不定。”
“能尽量空出周末两天的时间吗?”
“两天吗?什么事需要空出两天来?”
手里的书很快翻完,傅晗昱把它放了回去。
“打算出去一趟,想问你要不要去。”
“是短途的旅游?”
“算是吧。”
“就我和你?”
“嗯。。。。”
傅晗昱移开了视线。苏野忍不住骂自己蠢,傅晗昱怎么可能忽然跑来说要跟她两个人出去,一定是和高佐他们有什么计划,临时起意才打算邀请她,而这么问的自己未免太自作多情。
一瞬间,苏野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了消除尴尬,她不等傅晗昱开口,忙笑着说“应该可以吧,如果有值班我可以提前跟同事换一下。”
“那你确定后提前告诉我吧。”
“行。准备去哪儿啊?”
“稍微远点的地方,类似于小城镇。”
“真的啊,那我一定去。”
傅晗昱笑了一下。就好像平时温良宽容的人忽然发起脾气来极具震撼力一样,经常板着脸的傅晗昱坦率的笑起来,也让苏野大开眼界。
“不早了,我回去了。”
“好”
“你没开车?”苏野把傅晗昱送到大门外,没看到附近有停放的车辆。
“没有。我打车过来的。”
“稍等一下。”苏野回屋里换了双球鞋,搭上门锁重新出来。
“我送你到校门口打车。”
“不用了,我认识路自己走过去就好。”
“没关系,天太黑看不清,这里边很容易迷路。”
“所以才不让你去,万一你回来迷路了更麻烦。”
苏野害羞的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最近总会因为傅晗昱这种细节处的体贴而感动。
“不会的,我都走了多少遍了。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过分的坚持很容易被误解成撒娇,苏野不好意思去看傅晗昱。
“走吧。”他终于做了让步。
夏日过去后,校园里一到九点多就开始入夜。不是时间光景的变化,而是居民作息的转合。一到这个时间路上往往已难见行人,要等很久才能听到晚归的人骑着自行车远远的叮铃着过来。
才走了没多远,傅晗昱就停住了脚步。
“你还是回去吧。”
“怎么了?”
“太黑了,待会你一个人回来不太安全。大晚上的还是别出去了。”
“不要紧的。”
“听话。我上车后给你打电话。”
虽然看不见,但苏野知道自己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说不出话,只好把头扭过去。
似乎仍旧不放心,傅晗昱又陪着苏野往回走了走,直到看着她到了大门口才挥了挥手离开。
苏野取下挂在门上的锁,进屋后转身拴上门。独居的房间里十分安静,猛烈的心跳声让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