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的绣帘荡起清脆的声音。
素鸾轻轻掀起这一层轻纱珠帘,走出阿妈专为自己准备的琴室。此时天色已暮,虽然正是茗云阁生意最好的时候,但属于她的一天已经结束。
深红色的檀木泛着微微的光芒,琴弦铮铮,玉指拂过象牙白玉制成的琴徽,不经意擦过几根丝弦,便泛起玲珑剔透的声色。
素鸾轻轻将琴放在琴台上,这琴是她父亲仿着名琴绿绮特地做给她的,已伴了她九年。自父亲那时曾握着她的手教她拨弄纤细的琴弦,竟不知不觉,已过了九年。九年前她还曾依偎在父亲的怀中,仰头望着父亲桌案上深黑色的琴发呆,九年后她已是名动上临城的琴师,只是名为琴师,身却风尘。
距离父亲被捕那夜,已有数个年头了,可是那火光,那兵戈相交的钝重声响,却仍时不时的回荡在她的记忆深处,常令她在漆黑的夜色里,拥着锦被,难以入眠。
自父亲被捕,那些曾经与父亲交好的朋友,那些常携着贵重礼物上门拜访的宾客,也都仿佛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曾经的门庭若市,仿佛一夜之间,便如肃杀的秋风般苍凉;家中的老仆虽然在她面前笑的和善,背地里却一件一件的将府邸中所剩不多的物什拿出去典当,偶尔被她瞧见,便说是为了补贴家用,不过是见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敷衍罢了;父亲在时经常带了糖果点心来看望她的叔伯,如今也迫不及待的跟她划清界限,更有一位曾对自己甚是亲切的伯伯,见她已落魄,竟串通了府上将她养大的老嬷嬷,将她卖进了上临城最大的风月之地,茗云阁。
她再也没有见到父亲,只是在茗云阁抚琴的日子,偶尔听得来往的人交谈,模糊的知道了父亲已然追随早逝的母亲而去了,夜色下的茗云阁固然是风月场所,白日里,这却是上临城最好的茶楼,除了有上品的名茶彩衣天露,也有她这位上临第一琴师的琴声。这两样招牌,不知为茗云阁带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阿妈见到银子,便不再为难她,反而对她和善起来,直到如今。
素鸾本以为,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会这样与瑶琴相伴,终老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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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茗云阁向来素静的很,毕竟是品茗之地,与路边的茶摊酒肆自然不同,梨花苏雕云纹小圆桌之上,摆着的是极为贵重的冰窑素白墨刻冰裂纹茶壶与配套的茶盏,二层有一云台,轻纱珠帘环绕,朦胧却又多了几分神秘,悠悠的琴声透过珠帘,似也沾染了这如仙的气息。
茗云阁掌柜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眼却时不时的瞟向坐在离云台最近的那一桌的客人。那是一个中年人,一身锦服一看衣料便知是上好的货色,更何况那衣料间隐现的暗绣,若他没记错,那应是上临城最好的绣坊“烟雨锦绣”的出品,想到“烟雨锦绣”苛刻的定价,就是身为茗云阁掌柜的他,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那中年人身侧,却是站着一位白袍的少年,看年纪正值弱冠,少年垂首而立,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整个人如临水之柳,有说不出的俊逸风华。
阅人无数的茗云阁掌柜,自然知道这是位贵客,不过白日间来茗云阁的通常都是贵客,该如何小心应对,他最是明白不过。
而这一厢,静静品茗的中年人看了看身边的少年,眼中也满是赞赏之意,他指了指身边的座位:“龙儿,坐吧。”
少年一惊,:“父….爹爹,孩儿不敢。“
中年人笑着摇头,:“不必拘泥,坐吧。“
少年这才坐下,中年人一面示意他自己倒茶,手中却握着一只茶盏,望着其中荡起的碧茶,在水中静静的沉淀下去,问道:“龙儿,你可知道,为何这茶要名为彩衣天露?“
少年凝神想了想,才开口道:“孩儿在古书上得知,彩衣天露产于凤云山山上温泉旁,得温泉之水滋养,茶味甚佳,而得名似是因此茶之形状如天女之泪,颜色又剔透如古玉,这才名为彩衣天露。“
中年人听了,微笑着饮了一口茶,道:“龙儿书读的不错,不过本…咳…为父却听过另一种说法。“
少年忙起身施礼:“请父亲赐教。“
中年人摆摆手,待少年坐好,这才开口:“彩衣天露,昔年,天宫之中一位天女恋上了一个凡人,她一心想下凡,便去求了神女,神女说只要她能在三日织完一百匹天宫最华丽的锦缎,便允了她下凡。神女本意她打消这念头,谁料这天女思凡心切,竟然不眠不休,真的在三日内织了一百匹锦缎出来,神女见她这般诚心,终于是同意了。可当她下凡找到那个她恋上的凡人,却看到他与另一个女子携手花间,说不尽的甜蜜幸福,天女痴痴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很久,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只是天庭已回不去,她便在凤云山之上结草庐,种了一棵茶树,每日用自己的泪水浇灌那茶树,一直浇灌了三百年,三百年,她的目光追随着那男子的一生又一生,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出生、成长、结婚生子再到迟暮,男子从不知道她默默的守望。天女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守望着,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她便把自己融进了茶树中。那一年茶树的花开的分外的艳丽,被一位上山采药的书生发现了,书生将这茶采撷下来,发现泡出的茶清香异常,且茶叶如水滴般剔透,便起名叫做彩衣天露。“
见少年听的入了神,中年人眼中却是一抹决绝,兄长冰冷的目光如利剑,几乎刺透了衣衫;皇后嘲弄的眼神,仿佛讥笑他的不自量力。有谁能凭着一腔热血得到江山?须知那深宫之中的缠斗如此暗无天日,可他就如守望的天女一般,无论过了多久,都期盼着心上人的一次回眸,没得到之时,终究是不甘心。
他深深沉浸在回忆中,手上渐渐用力,冰窑薄薄的瓷杯怎生经得住这般大力,“砰“的一声脆响,化作碎片跌落在绒毯之上,云台之上的琴音也因这突然的声响乱了音律,白衣少年手忙脚乱的站起来为他擦拭着滴落的水渍。
中年人抬头望望云台之上,此时琴音已回复方才的平稳,仿佛从没有凌乱过一般,他轻叹了一句什么,就连站在一旁的少年也未曾听清,随即便取出一块玉佩,递与少年,“龙儿,把这个交给掌柜的,就说我想与他一谈。“
少年恭敬的接了那玉佩,便去与掌柜的低声交谈了,中年客人仍然静坐在小凳听琴品茶,不多时,便见那掌柜的前来引着中年人走进偏门的室内,少年并未跟进去,一个人悠闲的品着彩衣天露,偶尔抬头看看云台,朦胧的珠纱阻了视线,只能依稀看得出是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少年不禁生起打探之心,待添水的时候小声问:“在此处弹琴这位,究竟是何许人?“侍女亦轻声答:“这是我们茗云阁的素鸾小姐,上临城第一琴师。”
素鸾么?少年玩味的念着这名字,只见父亲已与掌柜从偏室走出,两人似是谈妥了什么,掌柜的不住的点头,侍女早已把刚才的茶盏碎片收了去,换了新的上来,少年将茶填满,却发现父亲并没有再坐的意思,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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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上临城的夜,总是纷扰的。
素鸾正在房中轻拭着琴,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平日素鸾的屋子都是没什么人来的。许是这些花丛中的女子认定了卖艺不卖身的素鸾与她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每到晚间上妆时彼此都是莺歌燕语,却从没有人来过素鸾的屋子,就是给她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也很少有过多的言语。
素鸾微蹙了眉,也许是借酒闹事的客人,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但茗云阁虽为烟花之地,借酒闹事却从不允许,触此禁忌的客人无一不是被丢出茗云阁,但敲门声始终没有停,素鸾将软布搁在桌上,起身开了门。
“阿妈?您怎么来了。”是茗云阁一直很照顾的自己的阿妈,虽然是为了银子。但阿妈这时候应该在楼下忙着招待客人,怎么会有时间来自己的房间呢?
“素鸾,阿妈有事要跟你说,此事十分重要…你一定要处置好…”阿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完,素鸾不禁催到:“有什么事您就快说吧。”
“素鸾,明日便会有车马接你进宫,从此以后,你便是宫内的琴女,与我茗云阁再无瓜葛。喏,这是你的卖身契,”阿妈边说边拿出一张写满墨迹的纸,抬手便向烛火上点燃了,“今日一并烧掉,阿妈这些日子对你不薄,不求你提携什么,只要不记恨阿妈就好,你看这包里阿妈准备了些金银首饰和散碎银子,你且带着,宫里用钱的地方多的是……”阿妈这厢絮叨着,素鸾却早已如蒙雷击。
入宫?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这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绝好机会,只要得见圣面,便是天大的机遇,只是素鸾不懂,她的琴闻名上临城已有四年之久,怎么偏偏这时才得了入宫的机会?
“阿妈,素鸾不懂您的意思,怎么忽然便说要素鸾入宫呢?”既然不懂,那便问吧,兴许能问出些什么。
“这阿妈不能说,是素鸾你命中注定有贵人,从此要飞黄腾达咯。”阿妈显然是被叮嘱过不可多言,放下带来的东西,便赶着叫素鸾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又送了点心水酒之后,便离去了。
获得自由身自然喜悦,可是接下来又会是怎样的暗无天日,或许这样的自由,还不如不要。
第二天果真如阿妈所说,来了车马接人。素鸾抱着琴,一个平日使唤的丫头提着行李跟着,马车飞驰,哒哒的马蹄声钝重的响着,一顿饭的功夫,便停下了。
朱漆宫门,金雕玉饰,这,就是皇宫么?
素鸾不敢作声,跟在指引的公公身后小心的前行。
而此时含元殿中,圣上一边阅着奏折,一边听着富公公说着,狭长的眉紧蹙。
“皇叔送来的?他什么时候这般好心了。”他虽登基不久,却知道当年父皇与这位皇叔之间夺谪时的交锋。父皇最终登基称帝,封他为允平王,皇叔这些年辅佐自己,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也没有什么不利国家的举动。
只是皇叔向来对女色没有什么兴趣,今日送给自己的这琴女,却又是何意呢?
“叫李贵把她带到雪鸣阁,先住在那吧。”想来想去不得其意,他也懒得再想下去,随便找了个屋子安排下去,便又埋首在奏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