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十余人得令而动，腿脚快的霎时冲到前头，腿脚慢的索性刀枪一插、原地站桩，片刻便将这迎亲的队伍团团包了个饺子，有那一个两个想要逃的，都被拎小鸡一般地捉了回来，俨然一派驾轻就熟、惯此勾当的作风，登时吓得那些女人惊声尖叫，男人五肢发软。
张赐进战战兢兢道：“他……他们……是……”
“强盗。”
珍有才看着自家少爷，眼里闪过一丝教人琢磨不透的神采，言语竟是出奇的简洁、平静。此时此地的无财无色，反倒是种福气了，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的念头突地冒了出来。
田丘脸色阴沉，闷声不吭。
王小癞子虽也双唇禁闭，但那眼神，却和珍有才一般无二。
朗乾坤、叶陌路都到场了，这群人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拦路的黑衣青年是“少寨主”雷敢指，八字眉胖子是“二寨主”黄鹤杳，冷峻“老四”便是法华。
雷敢指突地朝朗乾坤使了个眼色。
朗乾坤顿时会意，右手一尺小木棍陡地击在左臂窄盾上。
“啪！”
朗乾坤威风凛凛大叫：
“我们是好汉！”
六十几条汉子应声举起手中兵器，相互一记猛敲，就连叶陌路也亮出了胸口铜镜，用手一拍。
“叮、咔！”
汉子们齐声高喝：
“风雷寨的好汉！”
“啪！”……“干什么来的！”
“叮、咔！”……“抢老婆！”
“啪！”……“给谁抢老婆！”
“叮、咔！”……“少寨主！”
朗乾坤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剌剌举手一压，回头朝雷敢指露牙一笑。
雷敢指俯马压声道：“最后一句，怎么回事！”
朗乾坤一脸邀功神色，哈哈道：“我偷偷教兄弟们加上去的，少寨主怎样？美的很吧！”
“美你个鸟！回头宿平拿箭射我屁股，我第一个抽你！”
雷敢指没好气地瞪了一记朗乾坤后，马上一个挺身，看向迎亲队伍，他那刚硬的眉、刚硬的眼、刚硬的嘴，却是不自觉地柔了下来，长枪一挎，缰绳轻抖，黑马“嗒嗒”之下，踱向前去。
八抬大轿本在队伍中间，迎亲之人被风雷寨众好汉这么一冲一围，全都躲到了轿子的后方，反倒将那花轿晾在了最外头。
宿灵自从出了花轿，便就一直未曾动过，心中却是又怨、又怕、又喜。怨的是，自己那再次食言的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怕的是，周围的这群男人，显然皆非善类；而最后这一喜，却是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莫不是在庆幸自己脱离了张烂人的虎口？……可眼前这头漂亮黑马上的男人，怎么看，怎么也像是只狼呀，为何自己偏偏又有些想笑呢……慢慢地，宿灵的牙齿咬上了自己的下唇……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不怕了……也不怨了……
风雷寨的弟兄让开了一条道。
黑马离花轿越来越近。
雷敢指一挥长枪，交到左手，正要伸出右手、开口说话之时。
一只红绣鞋踏了出来。
“你是强盗？”
雷敢指伸出的右手一僵，面色古怪地看着说话的宿灵。
四周哄然一阵大笑。
“算……算是吧……”雷敢指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雷少寨主已然许久未做这个动作了。
“吁……”四周哄然一阵嘘声。
朗乾坤咕哝道：“完了，就少寨主这气势，刚才那几声好汉都他娘的白喊了！”
却听宿灵微嗔道：“什么叫‘算是’！到底是不是？”
雷敢指赶紧道：“是、是！”
宿灵这才点了点头，一张风韵初显的俏嫩小脸蓦地变得严肃起来：“你既是强盗，那我有话与你说。”
雷敢指道：“你说、你说！”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哈哈……”四周哄然一阵大笑。
法华一边笑，一边对着旁边的黄鹤杳道：“二哥，看来咱们家敢指遇上命中克星了。”
黄鹤杳深以为然道：“不错、不错，天生一对……怎么说这女娃子也算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风雷寨的彩礼可以省下不少……”
连雷都敢指的雷敢指，这回怕是真的指到了自己的天雷，石化一般地呆呆愣在了马背上。
张大少爷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宿灵也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直截了当，粉红的脸蛋更红了，跺脚道：“到底是不是！”
“不是、不是……哦……是、是、是！”雷敢指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宿灵胀红了脸，再次追问道：“那你是要将我掳走做老婆咯？”
“噢……”四周一阵哄闹。
“不许叫！”雷敢指气得长枪一端，点向自家兄弟。
“噢……”四周又是一阵哄闹。
雷敢指无奈只得将那长枪重又放下，不过这回他倒索性撒开了性子，对着宿灵放声笑道：“说得不错，我今日来此，便是掳你做我老婆的！”
不过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只因宿灵接了一句：
“好！我就做你老婆！”
“好！”四周拊掌之声大起。
“什……什么？”雷敢指差点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宿灵的脸突然不红了，倏地变得郑重其事起来，看着雷敢指缓缓道：“我可以跟你走，也可以做你老婆，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雷敢指道：“什么事？”
宿灵回头看了一眼张赐进的方向，道：“你要保我父母哥哥一辈子平安无事。”
既然家人不能保护自己，那便自己保护自己，不单要保护自己，还要反过来保护家人。
自己的幸福早已不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在谁的手中又有何妨？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未必不会是幸福的……
这是宿灵在雷敢指骑马走来之时，刹那间的抉择。
这样的抉择，并非是所有人都能懂的。
是以，此刻无人嬉笑哄闹，也无人拊掌叫好，却有几人由衷地点头暗赞。
这几人之中，便有那个张家的家奴珍有才，眼中不知何时，已然一片湿润。
“我答应你，我会的！”
雷敢指的口气异常坚定，右手稳稳伸了出来。
宿灵的心口起伏不定，五指略微颤抖。
呼地一声，再次睁眼时，她已经坐在了马上。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身后是温暖结实的胸膛，身前是黑色发亮的马鬃，她不由地轻轻地抚了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现在告诉我，谁欺负了你。”
宿灵的俏脸呆了一呆，片刻之后，忽地笑了，不再颤抖的手指抬了起来：
“他、他……还有他！”
张赐进、王机灵、田丘的脸瞬间变成死灰。
张大少爷杀猪般的声音哭叫道：“你们敢动我！我让我爷爷叫官兵抓你们！”
“再叫切了你的小鸡！”雷敢指一句话吓得张赐进噤声趴在马背后，银色的枪头点向了田丘，“你！出来！”
出人意料的，田丘很快便出来了，甚至不带一丝犹豫。
风雷寨众人立刻腾出一片空地，雷敢指并没有让宿灵下马，换过长枪，单提在右手，冷冷地看着对面马上的田丘道：“你可还认得我？”
田丘没有半分怯意，抱拳道：“恕在下眼拙。”
雷敢指道：“怨只怨我当日没有一竹篙子将你捅死，才致今天你又在此为祸百姓。”
“原来是你！”田丘凛然一惊，脑中刹那闪过种种可能，却又旋即压下，面色如常道，“那么……今日阁下是要取我性命了？”
雷敢指道：“不错。”
“哈哈……”田丘忽然仰天长笑，陡地一把撕开衣襟，指着心口叫道，“那便来罢！只是——田某想不到堂堂三山二岭的好汉，居然是群以众欺寡之辈！”
“放屁！……找死！……”风雷寨众人顿时刀箭出鞘、怒目相向。
雷敢指长枪一压，鄙夷地看着田丘道：“你这番作态，不就是想叫我与你单挑么？我应了！”
四周一片叫好。
朗乾坤拍盾大嚷：“少寨主！替兄弟们在这鸟人身上挑他娘的几个窟窿！”
田丘面色一沉，片刻换作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朝雷敢指道：“我输了……”
“孬！”嘘声四起。
却听田丘续道：“你有枪，我空手，自然打不过你。”
雷敢指枪头点向田丘腰间：“你不是有刀么？”
田丘不动声色道：“我这刀是件吓唬娃娃的玩意，向来只看不用，田某只会拳法。”
“哈哈！我看不是吓唬娃娃，是吓唬老实庄稼人的吧！”雷敢指大笑道，“也罢、也罢……我今日心情大好，只与你玩三招，你若躲过了我这三招，我便饶你不死！”
田丘闻言霎时陷入沉默，一双眼睛看着那黑马上的一男一女，狡光闪动连连，沉吟之后，猛一点头道：“好！君子一言——”
雷敢指不屑道：“去你鸟的君子，老子是强盗，风雷寨的强盗，向来说话算话！”
田丘沉声道：“那便来罢！”
雷敢指看也不来看他，却朝怀中人儿轻轻笑道：“坐好了，哥哥带你打坏蛋！”
宿灵抿着小嘴，点了点头。
“哈哈！”
长枪一拍，黑马疾奔。
田丘手按佩刀，一动不动。
五步。
铁枪索命，直捣黄龙。
田丘佩刀突然出鞘，呼地当头掷来，口中叫道：
“一招！”
那刀不是飞向雷敢指，却是径插宿灵门面。
宿灵杏眼圆睁，硬是不惊不叫。
“找死！”
雷敢指长枪一划，“当”一声，打落飞刀。
二马相会。
田丘精光一闪，猛然一个飞身纵扑。
不是“黑虎拳”，也不伤人，却是一把抓住雷敢指堪堪下落的铁枪，口中再叫：
“两招！”
雷敢指登觉枪头一沉，眼中厉芒毕现，狠狠一个闷哼，力贯右臂，臂压枪尾，大喝一声：“起！”
田丘悚然发现自己原本扣枪坠地的身子蓦地一顿，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不降反升，直朝上空掠去。可他依旧死死地攥压住铁枪，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撒手！”
雷敢指挑起田丘之后，刻下一个抖腕，铁枪剧震。
这一震，立震得那田丘两掌发麻，十指一松。
“不好！这小子有内力！”
田丘双瞳紧缩，想要再次扣住铁枪。
却已迟了。
“三招！”
雷敢指清叱一声，银色枪头疾点疾收，回于腋下。
田丘跌落在地，瞪起翻白的两眼看着血流如注的心口，只抽搐几下，便再也不能动了。
女人的尖叫声，强盗们的叫好声。
张大少爷的上下牙齿碰得“嗑嗑”直响，身子颤个不停。
王机灵闭起了眼睛，他的脸都青了。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一杆黑枪正指着自己。
“你……出来。”
王机灵迟疑了一下，这是一个十几岁少年下意识的害怕。
那杆黑枪突然变了个向，点到了张赐进的所在。
“他既然不出来，那你先出来。”
张大少爷打了个激灵，失声厉叫道：“小癞子！王机灵！他叫你呢！还……还不快去！”
王机灵冷冷地盯着张赐进。
张大少爷不由怒道：“你敢瞪……”
王机灵森然一笑，打断道：“大少爷，我若死了，还请你快些下来与我作伴，不然我小癞子可无聊的紧。”说罢，再不理会骇然呆滞的张赐进，径直朝外走了出去。
王机灵到得黑马之前，却是先深深地望了宿灵一眼，轻声说道：“对不起。”
接着，才看向了她身后的雷敢指，道：“我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给个痛快就行。”
岂料雷敢指饶有兴致地笑道：“你就是那个叫做小癞子的小坏蛋？”
王机灵一怔，旋即淡淡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叫王机灵。”
“不错！是个男人！”雷敢指赞了一句后，道，“你想怎么个痛快法？”
“等等！”却是宿灵叫了一声。
少女此刻面色惨白，见到田丘横死，她心中自然痛快，但她毕竟也才只有十五岁，不害怕又怎么可能？眼下看着王机灵一副等死的模样，想着他即将便要步了田丘的后尘，心中不免慌乱起来。
雷敢指柔声问道：“怎么了？”
宿灵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杀他？”
雷敢指一愣，苦笑道，“谁说我要杀他了？莫非在你眼里，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成？”
王机灵眼睛陡然一亮，死灰复燃，两个拳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起来。
宿灵讶道：“你……真的不杀他？”
雷敢指道：“自然不杀，这小癞子顶多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哦不……小子！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你家邻居，若是杀了，以后村里还怎么相见？”
宿灵更惊讶了，一个转脸，盯着雷敢指道：“你怎地知道他是我家邻居！”
“这个……这个……”雷敢指被她盯得心中发虚，愣是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朗乾坤突然叫道：“少寨夫人！你可别小觑了咱们家风雷寨呀！这方圆千里的各家各户、姓甚名谁、行善作恶，咱们可都攥在手里，一清二楚的很呐！”他说话时，还特意将那“少寨夫人”、“咱们家风雷寨”狠狠地加重了语调，逗得兄弟们轰然起哄。
“要你多嘴！”宿灵红着脸啐了朗乾坤一句，两眼一瞪雷敢指道，“真的么？”
“真的、真的！可不是么！就是这样的！”雷敢指暗自抹了把汗，岔开话题道，“妹妹……哦不……娘子……哦不……妹妹娘子……诶呀！那你说，这小癞子该如何罚他？这人头可是你点的。”
“噗嗤”一声，宿灵见他如此慌张模样，不嗔反笑道：“那便让他与我道个歉吧。”
雷敢指看着宿灵笑起的脸蛋，心中不由一个恍惚，旋即回神，抬头叫道：“小癞子，还不快快道歉！——咦，不对！他不是道过歉了么？”
宿灵道：“那便算了吧。”
雷敢指道：“那便算了吧……不过，小癞子你日后可不能再欺负他人，不然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王机灵看着那马背上有说有笑的两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总之不是得保小命后的欣喜若狂。他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回去，但是捏紧的拳头却一直没有松开。
雷敢指收回目光，对宿灵道：“那最后一个欺负你的人，你要如何罚他？”
“我也不晓得，你自己看着办吧。”
宿灵摇了摇头，突然又笑了。
她觉得够了。
她这一年的笑，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天的多。
她的哥哥曾对她说，“……等我学成之后，就叫那烂人张和王小癞子不能欺负于你。”
今天的这个人对她说，“告诉我，谁欺负了你。”
哥哥没有做到。
但是，今天的这个人，他做到了。
虽然他是一个“强盗”，却好像是个一点都不讨人厌的“强盗”，甚至还有一点……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