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弗洛伊德说过,梦是一口欲望的大锅。我也仿佛记得,在他的观点之中,梦境中的任何东西,都是欲望的映射。且不论我对他感兴趣的只是他写给老婆的情书集而已,单单就我个人的情况来说,这一点也是说不通的。
我从初中就坚定了异性审美观,坚定不移地喜欢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青年,书卷气与眼镜的组合,如果有格子衬衫V领毛线背心更好。对那种忧郁的,目光深刻的老男人,我没有任何兴趣。
这个穿着黑色大衣一副吴宇森电影男主角表情的操着一口伦敦腔的中年金发碧眼老男人最近时常在我梦中登场,高中时期一脸反抗期少女不屑表情的我喝着酸奶看帅哥,老男人就在一旁抽烟看我;维多利亚时期我穿着蕾丝花边的华丽裙子伸出带着小羊皮手套的手给俊美的伯爵亲吻,老男人就在我的身后一脸黯然地充当管家;刀光剑影的江湖女侠的我提着一把剑一壶酒站在月轮之下,老男人就站在我眼前忧郁地看着我——亏他那张轮廓分明的洋鬼子脸还和那身黑色汉服长袍很搭!
从前有过类似情况,只不过那是一位戴着金丝边儿眼镜的金发美青年,而且并不会每次都出现,只会在特别的情况下惊艳显身。隔三差五的邂逅,是能够让人心情愉悦的,可无论是带着回忆色彩的梦,还是充满超现实主义的梦,古今中外仙侠奇幻,这个老男人就像是我的影子,甚至比我的影子更棉柔贴身,身影一直净爽,目光永不侧漏。
别说我不害怕。
其人这个人,平时看起来除了人贫一点儿,桃花多一点,性格活泼一点以外,实在平凡无奇,俯首皆是,可在梦里却能够呼风唤雨,颠倒众生。这说起来真的很羞赧,好像我很擅长意淫似的,无可奈何的是,我对自己色彩斑斓电影大片一样的梦境束手无策,早些年我甚至希望不要总是在跌宕起伏的心情中醒来。不过,后来我顿悟了,我不能改变环境,可以改变自己,如果无法反抗这如魔似幻的梦境,那么就享受它吧。
此后,做梦就成为我的一种娱乐和解压方式,时至今日,我甚至能够控制梦的演员与剧情,不喜欢的噩梦可以按掉电源叫停,恋恋不已的美梦明晚依旧三集联播。对于我来说,梦,是我潜意识中的本我,联手内心中的自我,给现实中的超我的一场电影。本我导演,自我编剧,超我欣赏,还具有点播与建议的群众参与感。
所以,当我在梦里华清池中洗凝脂时,这坐在一旁沉默如**的老男人就不合时宜了。
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么。
我从温泉中愤然起身,身段玲珑,华锦曳地,指着老男人一字一顿:“有种,你跟我来!”
猩红色的天空布满了尸体,像云朵一样大片大片地漂浮着,双眼空洞无神。远处凭空站立的人像是**一样,黑色长袍飞扬宛如翅膀,黑色的双眼深邃无光,好像是黑洞,落入那视野之中便是跌入了事件视界,无法逃脱,注定灰飞烟灭。
突然,那黑衣人抬手发难,一羽光箭破空而去,就要落在一朵死人上。我的反应也很灵敏,就势翻过去,躲过了那一箭,深深吸了口气,骂了一句:“算你狠!”
话音未落,仿佛是插播的电影预告一般,赤红天空与尸体都不见了,只是寻常的校园,我穿着一身蓝色校服,站在便利店门口吸着酸奶。而那黑衣老男人却突兀地落在了来来往往的学生中。
扑啦啦。
鸟群振动翅膀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看,是一群乌鸦映着那黑衣老男人越过学生群而来,老男人手上有一把刀锋凛冽的宝剑,直取命门。而那群学生忽然不见。唯有林中落英缤纷,老男人游侠一般将剑逼向穿学生服的我。
“DamnYou!”我吼了一声,顾不上嘴角流出的鲜血,身后越出一头人面羊角的妖兽,扑向老男人。老男人扬起袖子,那妖兽在触到老男人衣袖的瞬间变作一只黑色羊羔。
“烧死他!”我伏在一位锦衣国王耳边媚笑,“我的陛下。”
穿着锁甲的金发卫兵架起老男人,拖到断头台上。刽子手的斧刀扬起落下。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心口被一只巨爪洞穿,有风吹过去,很凉很冷。
老男人还是那副把五千年的沧桑都刻在心田的忧郁表情,看着我,缓缓开口:“你输了。”
“愿赌服输。”我扬起下巴,示意侍婢给他送上一杯酒,“说吧,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生活不是小说,意思其实是说,生活远远比小说更精彩更奇幻。
“明天,我要见你。”老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很低沉,很有磁性,很柔软,很暧昧。
“明天中午十二点,雪大门口庆丰收饺子馆,爱心恭候哦亲。”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如果这只是梦,明天我去吃饭的时候自然无事发生,如果不是梦,这个老男人自然会出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我的处事原则。
做人,要淡定,不能淡定,就给丫装淡定。
我张开眼睛,阳光刺眼,一不小心,又把上午的课睡过去了。
最近这段日子,我在雪大小小地出了名。
因为上个月,我的第六任官方男友很踌躇地对我说,他觉得还是选择他的小妹比较好,原因是,他的小妹如小鹿一般娇怯柔软,那么天真纯洁,离不开他的照顾。当时是通往诸食堂的大路上,午饭时间,人来人往,我站住脚打量着这个好歹也算是交往了一年多的男生,扬起眉毛,音色如播音员般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那么,你要想好了。从此你我一刀两断一了百了爱恨扯平两不相欠,他日你看见我更加春风得意地和更优秀的男生在一起时,千万别后悔!”
可能是很少见到有人当街分手还分得这么气势汹汹出口成章,那时周围有不少饭后闲人热情围观。
我昂着头,保持着画眼线时的眼神,鄙夷地看着他:“甩人者,必被人甩之!你记住了,千万,别给老娘后悔!”
四下掌声。我扭头就走。
“宝宝!”男友变成前男友,不是他多肉麻这样还这样喊我,实在是我的名字太让容易让人占便宜了。
“喊你妹啊!以后有问题找你妹,她在南门外左手边第三间酒吧挂牌,一夜三千,VIP八折,另外可选择**私信方式网上报名,提前预定还能全场包邮呢!”说罢,我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四周,脑子一热,说出了一句让我登时名声大噪的话,“哪位兄台喜欢豪气爽快的女朋友,欢迎来人来函,天山居311室云宝宝,恭候大驾!”
因为这件事,我不仅接到过好几次电话告白,连出门也被人指指点点:“就是她,那个云宝宝。”
这算是猛虎下山呢,还是过街老鼠呢。
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
言而总之,公众人物就该有公众人物的自觉,我为保持曝光度和正面形象,只能含泪舍弃往昔睡衣外面套外套塑料口袋当钱包的随性生活,每每都稍微拾掇了一下,才施施然走出门去。
庆丰收饺子馆是雪城大学附近很出名的一家店,物美价廉,老板娘风情无限,能把一盘饺子端成一杯卡布奇诺,娉婷走来,让人恍惚间错觉自己身在地中海岸某个夏日午后的咖啡店。她家的招牌饺子是猪肉玉米馅儿的,叫做金玉满堂,数量有限,必须欲购从速,据说这个饺子间接导致了雪城大学贪睡人士更满心欢喜地把上午的课睡过去,体味张开眼以后直奔金玉满堂的幸福快感。
“姐!来半斤金玉满堂,一碗羊汤!”我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双马丁靴随着店里的饺子味道和节奏蓝调打着拍子。眼下距离十二点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完全有时间先垫垫肚子。
吃完一盘饺子,我漫不经心地喝着羊汤,这个角落很不起眼,掩在吧台旁,不过却能纵观全局,走进来什么人一目了然。我当然是不太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一样的男人出现的。这是现实里,大学校园,桃花盛开的地方。
“这不是那个云宝宝吗。”细碎的低语传进我的耳朵。
我抬起眼珠儿在睫毛缝儿里看着走进来吃饭的两个小男生,扶额无语。
“她怎么自己一个人吃饭?没有人去找她?”一只道。
“长得挺好看的,不过这种性格谁敢要啊……”一只附和。
“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份,要留给真爱她的人。”老板娘笑眯眯地从吧台上找钱过去,“宝宝,再来一碗不?”
“嗯,再来一碗,再来三两,今天特别饿。”昨晚那个梦就特别累,场景转换,菲林拼接,我不容易,“没有魅力让我心甘情愿变得温柔,就别嫌我辣。”
两个小男生惊恐地看着我,好像不敢相信居然还有女生这么敢说话一样。
有什么不敢的,就这俩人的身条,一对二,五分钟她就能把他们打趴下。我不屑地耸耸肩,只是我还不想用暴力镇压流言罢了。
一共六个个。
从大学开始交男朋友,三年换了六个,真的不是我的错,我这样想,真的不是的吧。但是,为什么,每个的结局都是如此一般,有志一同。
第一个很直白,学物理的,实验结果很理性:“你太强势。”
第二个很混蛋,学美术的,自己风流快活还怪我:“你太泼辣。”
第三个很羞赧,学政治的,尽量********:”你太独立。”
第四个很白痴,学数学的,感情还能分割成百分比发派出去:“如果是你退出,可能不会那么痛苦。”
第五个是社会青年职场人士,社交网络相识开始,劈腿东窗事发而终,分手时连废话都没有,手机号码删除,就GameOver。
第六个即是前些日子分手的那个,学历史的,脑子里大概太多闺阁弱质情结,于是到最后还是找了一个闺阁弱智,还美其名曰:“她比你更需要我,没有我她会死的。”
我挠挠脸蛋儿,扪心自问:我果然很强势很泼辣很独立么?
“雪大的名人,劳你久等了。”一个好听的低沉柔软磁性巧克力一样的声音以颇为暧昧的距离响起来。
我一个激灵,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男人从我的耳畔直起身子,两大步坐到对面。
格格不入!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衫,套着黑大衣,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苍白的清癯的脸,脸上的表情不再压抑而忧郁,眼神中带着某种刻薄与嘲讽看着我,好像我已经不是梦里那个让他哀伤让他放不下的人,而是某个穿着夏威夷花短裤吵着要进曼谷大皇宫的笑话。
这一身行头,这种含而不露的中世纪贵族的气质和这副没赶上五折特价的愤世表情,和他身处的这个开始热闹起来的充满饭菜味道的饺子馆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你能够想象拉尔夫·费因斯或者詹森·艾萨克或者艾伦·里克曼穿着黑色阿玛尼大衣坐在成都小吃一类的饺子馆里面前还放着一碗羊汤吗?
我不可遏止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几乎就是同时,我又闭上了嘴乖乖地嘬着面前的羊汤,小人得志地看着他:就算你能用眼皮把我挤死,我也不换地方!
老男人开口,对着迷人的老板娘,温文尔雅:“请给我和她一样的。”说着,他优雅地拿起破了边儿的汤勺,显露出身上第二处异色,他戴着一副雪白雪白的手套!戴着白手套这种除了专业人士就是变态的明显装备的老男人丢给我一句话,让我登时被羊杂噎住。
“云宝宝,你不喜欢你这个名字吗。这,是我给你取的。”
不管我否接受,事实摆在面前。一个偷窥我的梦境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现实生活之中,声称是我注定的老师我的命名之父,强迫我和他学习他为之骄傲的专业领域。
SomniumZeeCloud,西缪恩·泽·克劳德,他说他拒绝音译,他叫云梦泽,这个洋鬼子老男人有一个异常中国风十分山海经的名字。
在云梦泽本人轻描淡写的叙述下我还是能想象出来这个名字在释梦这个领域是多么的传奇和显赫;释梦,在这位伟大的释梦师本人轻描淡写的叙述下我也可以想象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幻的需要天赋的有远大前途的隐匿在人群中的职业;而梦见姬,在这位唯一的梦见姬轻描淡写的叙述下我完全能够感受到成为梦见姬所需要的艰苦的训练非凡的运气和注定的宿命天赋以及这三个字在释梦领域是多么的稀罕与无敌。
不过,这和我有半毛钱关系?我睫毛忽闪,眼神无辜。
“很不幸。”云梦泽告诉我,“这和你有很大关系,很大——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去了哪里吗?”
我握紧双拳。
**洞悉人心,所以一击即中。
“此外,我无比遗憾地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行踪暴露了,不跟着我,你会死的很快。”云梦泽双手插兜,长腿交叠,低语如梦呓。
我转着眼睛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我所关心的核心问题:
这人,是不是在放屁?
暗红色的流云燎火的天空一望无际,半空中欲坠不坠的十个日光的影子,只有一个分外炽热明亮。龟裂的寸草不生的大地同样一望无际,星星落落地点缀着不知名生物的白骨,只有一对人与影相顾而立。
天与地交汇消失在视线尽头,集中在垂直于天地的一条黑线上。
“——桀桀桀桀——”一声怪叫破空而来。
我抬起头。
好大一条鱼啊!
“——桀桀桀桀——”
更正,好大一群鱼啊!
一群鱼,白色身体红色眼睛看上去蛮眼熟的一群鱼——喔想起来了川菜馆有这种鱼叫做江团来着——重点不在这里好吧这些江团在天上飞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江团,它们闪亮闪亮的牙齿正在渐渐接近自己。
我试图逃走,试图隐身,却徒劳无功,全身像是被钉在地上。
“你有天赋,但是没有经过训练,是不可能反抗职业释梦师的。”云梦泽出现在我身边,他的手轻轻地在虚空一划,场景壁纸一般剥落,我看见了宿舍的床。
等等,天山居是女生宿舍,楼下看门的天山童姥是绝对不允许男人进入这座尼姑山的!
我愣愣地看着坐在我的椅子上的云梦泽,他还是嘲讽地看着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蠢笨,如果不是我绝不怀疑自己,我一定会动摇你是天生的梦见姬这个事实。”
“……这是我的梦吧,或者说,你制造的梦,强行把我拖进来。你说你是释梦师里最强的梦见姬,说我是天生的梦见姬,能够继承你的衣钵。你还说你知道我的父母的事情,并且,我面临被人杀死的境地。”我简明扼要地重复着他说过的事情,“就算这些我可以接受并且相信吧。只要你向我证明,饺子馆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梦境。我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梦?说不定从我今天早上醒来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呢。说不定,我频频梦见你,其实不过是在一场梦里罢了。”
云梦泽的表情变化了一下,我觉得我应该认为那是一瞬间的赞许吧。云梦泽站起来,带着一种可以称为是恶毒的微笑看着我:“我现在就让你醒过来,你一定明白,现实里你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存在的事情。现实之中,你不能自我麻痹,也无法逃避发生了的剧情。”
说罢,一个指响。
我猛地睁眼,面前的羊汤还剩下碗底。
云梦泽已经站起来,对我说:“走吧。”
“喂喂!你不结账吗?太混蛋了!你不知道大学生是很穷的吗?!”我怒吼,在老板娘的媚笑中付了钱。
被他拦腰拔起,我不受控制地往学校里走去,在别人看来被如此不凡的颀长的英俊成熟的男人拥着应该是很幸福的,可真实的情况却是他可怕的手劲儿抵在腰间,挟持着我往前走。
“试试看吧。你不是很擅长篡改梦境吗。”云梦泽俯身在我耳边说。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男友同学正汗流浃背地向一个娇怯的可爱的女生走过去,手里举着人群里打拼才买到的肉串。
老娘最爱的甜辣鸡架串!
我的怒火腾地冒起来,前男友从来都是让我“顺便”帮他买几串然后在食堂等他!
此时此刻如果是梦境,那厮一定已经被我捏断了脖子。
“你看,亲爱的,现实就是如此,过期不候,发生不改。现实是一种让人觉得无能为力,不得不屈从的暴君生物。”云梦泽说道。
我挑眉看他:“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那么,附加题,让我梦见我最憧憬的画面吧。你偷窥我的潜意识这么久,不可能不知道的吧,毕竟,我是非职业人士。”
云梦泽又打了一个指响。
厨房弥漫着晚饭味道,火上做着恰到好处的红烧肉,色泽如此明丽诱人。我系着围裙忙活着另一边火上的汤。身旁洗菜盆水龙头哗哗地冲着一双手里的青萝卜,手的主人问我:“老婆,洗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吗?”
我转过头,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来。
指响。
我愤怒地颤抖地指着云梦泽:“你!你……你……@#%¥#!……!¥”
“你的梦想就是有一个人无怨无悔地和你一起过这种平凡朴实的日子,又没有指定哪个人,织出一个人来很麻烦,我就客串一下。这件事情值得你这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地激愤吗?”云梦泽看着我,依旧是那种让人恨不得撕了他的脸的嘲讽。
最后,受害者本人我气馁地说:“好吧,我听你的。你要保证,你所保证的。”
……让我知道我父母的事,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孤身一人,让我不要被人杀死,继续活下去。
云梦泽淡淡地看着我,收起了一切表情,淡淡地说:“我保证。因此,你从明天开始跟着我,直到你我都死了,或者你成为继承我的下一个最强梦见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