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降落到了塔底。
沈苍尘说，这座塔除了正门，没有其余的地方可以进去，尽管我们需要爬到塔顶，但也不能投机取巧，从顶层模仿碟中谍里的汤姆克鲁斯徐徐而降。
黑色巨塔的大门是开着的，门口有些荒草，石砖斑驳，唯有黑洞洞的门口，仿佛在说来吧来吧进来受死吧。
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
我的思绪刚冒出这首已经邪恶化的古诗，就想起沈苍尘说过，要控制意识流，急忙屏息凝视，在脑海之中筑起一道高墙。
奇怪的是，我的意识深处，传来的潮水的声音，一波一波，是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云梦泽训练了我很久，防火墙竖起以后，我的意识里应该除了那墙什么都没有。
“奇怪。”我挠挠耳朵。
沈苍尘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蹑手蹑脚走进门洞之中，幸而是沈苍尘，换做随便一个长得像素比较低的同学，这个动作就是贼了。
我尾随沈苍尘，慌忙之中抓住了他的腰带——似乎我的动作更猥琐。
巨塔内部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原本以为会有大厅之类，可哪里知道，这座塔从门洞进去，还是各种回廊门洞，回廊里视线模糊不清，那些点在墙上的灰黄灯光有的灵有的不灵，拐弯处视线阻隔，偶尔能听到一丝喘息，或者是沉重的脚步声，更增添了恐怖氛围。
“那个，怎么回事啊。”我拽了拽沈苍尘的腰带，别说鬼影子，这里除了我和他，连口猪也没有。
“我怎么知道！这还得问你！”沈苍尘的脾气暴躁起来，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屑。我被他的语气吓的一颤，难不成他看见什么了？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你……你态度好点儿啊，这也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云梦泽的药片儿附带鬼城一日游，更不知道那些姓霍的打算让我埋骨在此啊，“我和你说话呢！”我又使劲儿拽了一下沈苍尘，他还是没回头，卯足劲儿往前走，衣衫半敞，锁骨因为照明条件显得更加诱人。
别是一回头，看见他没有脸了……
“啊！”我惊叫，我抓着他的后腰怎么还能看见他的锁骨？！
没这回事！沈苍尘是天底下最值得信任最英俊不凡最周正的人！我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再看他，一脸怒色瞪着我，嗯，一切正常。
“我告诉过你，不要乱想。”他说完，一个爆栗敲在我的额头，疼得我龇牙咧嘴，“这里可能会出现你想到的东西。”
黑色巨塔，算你狠！
我对着前方竖起中指，怪物什么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控制自己的恐惧，有位名人的爷爷不是说过么，最恐怖的永远不是鬼，而是人心。
诶诶诶？
呯呯呯！
沈苍尘一梭子子弹扫过去，都闷声打在了什么活物上。那活物啊呜一声从一个拐角冲出来，是一只比老虎还大的生物，一张人脸，嘴里伸出一对野猪獠牙，满身虎皮，气势汹汹地瞪着我。
我看着这玩意，松了一口气。
论怪物，这当然是一只怪物，可怪物再可怕，不过是长得离奇一点儿而已，这玩意比起什么《山海经》里那些，还算好了。
《山海经》？我灵光一闪，山海经里有一种也是人面兽神的东西，叫做英招，仿佛是个好东西来着，嗯，人面马身，虎纹鸟翼……
刷拉一声，一道疾风扇向那怪物，又一只生物落在地上，鼓着双翅，正是英招。
居然真的出现了，我张大嘴巴，不是说释梦人很难影响荒梦之境么。沈苍尘看了我一眼，又是一梭子子弹打在那怪物身上，怪物一声痛吼——你看，这就是动物的弱点了，只要火力足够，霸王龙也可以轻易打倒。
一声呼哨响起，那怪物居然愣了一下，旋即对我们一声长啸，转身跑路了。
我看着沈苍尘，他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说：“这里还有别人，那个可能是对方饲养的。”
如此彪悍丑陋让人叹为观止的造型，想必这怪物的主人也是个缺乏审美情趣的笨蛋。
我含情脉脉地看着正赤胆忠心地看着我的英招，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小甜心，我要靠你保护了。”
英招楚楚可怜地看了我一眼，从鼻尖开始，一片一片，碎了。
“……你的碎梦本领真是令人不敢恭维。”沈苍尘说完，看着开始以某个固定节奏震颤的地面。
这就是云梦泽所说的，意识体系里缺乏对细节步骤的了解，所以只能拿出手虚有其表的东西？
就在我打算反驳一下我踏入释梦界还不足半年的时候，沈苍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跑！有别的东西过来了！”
“……那可能是霸王龙。”我惭愧地招了。
也许是地形限制了曾经的地球霸主的行动，当我们跑过若干个转弯和回廊之后，那让人心惊胆战的震颤变得微乎其微，一时半刻，那家伙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沈苍尘撇下我，走到一边面对墙壁蹲下来，许久没动。
“……你要上厕所，好歹让我回避一下啊。”我扶额。
沈苍尘对我摆摆手：“这里，有个门洞。”
门洞，是释梦的术语之一，用来指代可以穿越地图场景梦境等等环境，能够改变梦境中的空间位置的一处“通道”，作用就和虫洞差不多，不过门洞不是自己生成的，而是渡梦师特有的技能，据我所知，有本事制造门洞的渡梦师就不多，能在荒梦之境造门洞的，就更少了吧。
“进去吧，哪怕对面是谁家好男儿的春梦，也比这里好吧。”我对沈苍尘说，他对我的调侃置若罔闻，弯腰钻了进去，我继续猥琐地拽着他的腰带尾随其后。
穿过门洞的一瞬间，就跟刚从空调房里走到三伏中午的户外的感觉一样，一股热浪夹着湿气扑面而来，幸而只是一瞬间，否则大概所有的渡梦师都会中暑吧。
荒梦之境，恐惧之塔，门洞之外，会是什么样？
走出门洞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如果什么人曾经有过掉进动物园的虎山后，为躲避老虎钻进虎洞，却发现另外一边竟然是超市的特价档口的经历，他一定和此时的我心有戚戚焉。
这门洞的另外一边，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宅，从玄关看进去，客厅卧室布置得简单懒惰，家具的撞色十分惊悚——黄色电视背景墙紫色沙发绿色茶几，让人恍惚自己置身农产品市场。
“这……”我转向沈苍尘，他嘴角一扯：“看来这是哪个门洞主人的家，不是真正的家，而是让大脑放松休息的安全领域。”见我一脸迷茫，沈苍尘无奈解释。
哪怕是在梦里，我也不想私闯民宅，尊重别人的隐私，自己的隐私才能获得尊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循着玄关走到客厅的餐桌旁，餐桌上零散地放着罐装咖啡、绿茶、蜂蜜等等饮品，柠檬片放在红茶里，只喝了一半，苹果削好，水果刀放在一边。
“谁？！”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卧室门把手转动。
沈苍尘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看他，腹部传来的凉意很陌生。
我震惊地看着沈苍尘，鼻子嗅到可疑的草莓沐浴乳的气息，他的手又一用力，水果刀进去更深……
“你……也被霍家人收买了？”我的手浮在半空，抓不住沈苍尘的衣摆，我手上的血比他的衣服更鲜红……
“哇！”
我腾地起身，哗啦一声，浴缸里的水和着泡沫流到地上。
“云梦泽！云梦泽！”我大喊着，“你给我过来！”
哗啦——
不合时宜的水声，我只觉得脚下一滑，便五体投地地扑向了一个灰色的怀抱，抬起头，云梦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可怕的红晕，倘若不是他那张老脸，我简直要为此时此刻他散发的气息绘上一串玫瑰花背景贴无数的星光网纹纸了！
“你为什么连洗澡都能睡着？！”高分贝超重低音响起，老男人气急败坏，我皱起鼻子，来不及解释便被甩到了一旁。曾几何时我非常害怕处理活鱼，因此从超市买来活的鲈鱼或者鲤鱼，都只能先把它们摔死在墙上，而今现世报降临，我撞到墙上，贴着墙壁滑下来，像一条死鱼。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传来，我呆滞地望着被巨力的关门动作震得一颤的洗手台，半晌，才意识到，洗澡，那是一件不穿衣服的活动来着。
敢情这老家伙，是害羞？
嘴边挂着一缕坏笑，我嘿嘿地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云梦泽，被我抓到弱点咯。
这是不是说，以后我不必给他牵着鼻子走呢？
这天晚些时候，云梦泽才复又出现，我有些惊讶一个老男人穿着睡衣睡裤，没带车钥匙和钱包，竟然能在外面晃悠四五个小时，但尾随他进来的保安为我解释：“小姐，以后不要让你的家人……呃，不行就赶紧送进去……”
送进去？
我看看云梦泽颓丧的脸和升腾沸煮的邪魅狂狷，顿时领会精神：“我叔叔也不是经常犯病的。”
送走千叮万嘱的保安，我倒在床上哈哈大笑，几欲散手人寰。
云梦泽酱紫色的脸溢出可怕的致命气息。
随便随便，杀气随便放~
我早就习惯他的骨灰盒一样的表情，哪个永定河边骨不曾是春闺梦里人啊，不怕不怕。
云梦泽一把将我揪起：“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没有吃药知不知道多危险？！”
还没有吃药，活脱活似中年大叔害怕搞大萝莉肚子后身败名裂的台词。
不提则已，一提到那药我心中的怒火也以不可遏制之势燎原：“那药吃久了会陷入荒梦之境你知道吗？你知道荒梦之境有变态之塔吗？给我特训之前，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也是个菜鸟？！”
云梦泽一愣，但立即反驳：“如果你不是这么没防备在浴室里睡着，我一定能控制局面！”
我冷笑着看着他：“是么，那么你别老别死，一辈子陪我睡陪我洗澡陪我吃喝拉撒，半步也别离开！”我打掉他的手，继续无条件释放恶毒的字眼，“无所不能的梦见姬，为什么觉察不到我睡着？你不是说会监视我的梦境的吗？一句话就不再教我渡梦，一句话就让我自己领会，如果你能好好教我怎么做个门洞，我今天就不必差点儿被水煮鱼吃掉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你，云梦泽，我不是梦见姬，我只是个普通人，一只快要被你搞死的蛞蝓！我活了二十二年风平浪静，可你一出现我他大爷的就被人追杀，别和我说这与你无关！”
云梦泽看着我，那种眼神复杂得我无法分辨他的情绪，我似乎看见我的脸倒影在他的瞳仁中，扭曲而残酷，这种扭曲和残酷让我感觉到快意，一种奇怪的快意，好像我在切割他的同时也在自我凌迟，发泄的爽快淋漓与自残的极致痛楚，一时间我觉得我自己是如此的陌生，因为这份陌生，让我生生吞下还未出口的话。
我原本要说，云梦泽，能不能请你滚出我的生活。
我没有说，不是因为我觉得愧疚，而是云梦泽眼眸中的那种复杂的情感，触目惊心，那是旧伤口流的血。
“很抱歉……”梦呓般地吐出这句道歉，云梦泽缓缓地，半斜着身子，踉跄退后两步，转头离开我的房间。
我一头仰在床上。
很好，多充实的一天，梦里被沈苍尘捅了一刀，梦外跟云梦泽吵了一架。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云梦泽是绝对的，无敌的，冰冷机械的，独孤求败级别的，所以我从未期待他破冰的一刻，我也同样坚信着，这样绝对理智的他绝对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救我，可今天他不理智，也没有来救我，我哪里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