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辰之微笑看着这惺惺相惜的两个少年,饶是他定力天下无双,却也是一阵失神,暖风吹起,鬓角白发遮住苍白俊秀的脸颊,默然叹息不语。
忽听一个苍老嘶哑的生意传来:“滕大侠,老朽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滕辰之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位灰须白发的粗衣老者,满面悲怆,微笑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那老者闻言颤巍起身,略一抱拳,喘息道:“滕大侠可曾听说过‘凤凰’兽?”
滕大侠点头道:“自然听说过。”
路人甲低声问道:“司弈,这凤凰兽是什么来历?”
司弈道:“本族境内向东五百里,有山名曰丹穴山。山中有一种鸟,形状像普通的鸡,全身上下全都是五彩羽毛,这种兽的名字就叫做凤凰。”
路人甲“哦”了一声若有所悟,那老者眼白急速翻动,面目有些狰狞,厅中众人不明所以,只听他继续道:“那滕大侠可知凤凰兽为何物?”声音飘忽不定,如行将朽木般,众人惊了一跳,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滕辰之淡淡道:“燧人天帝所著《四荒经》有云,凤凰者,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现则天下安宁。”说罢,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道:“我却是从未见过。”
那老者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恐惧而又慌乱地道:“凫徯呢?滕大侠听说过凫徯么?”
众人“啊”地齐声惊呼,滕辰之也忍不住轻咦一声。
司弈知晓路人甲必定茫然不解,细心讲解道:“十六年前会盟大会过后,天帝启继承帝位,做了天下之主,天下群雄尽管为滕大侠惋惜,但启天帝也是仁义至信,宽以待人,天下群雄自然也是欢欣鼓舞。谁料想,就在天帝继位后不久,忽从西荒不周山传来噩耗,一男子骑乘凫徯兽徘徊于不周山,先是吊唁了千年前因反叛被禹天帝处死的逆贼共工,后又大开杀戒,将不周山下村民尽数屠戮殆尽。那男子自称‘不周神’,每每行凶之后,便会狂呼‘千年轮回,共工转世。伪帝不死,天下何宁?’。天帝闻听此事后怒不可遏,君临不周山,与那不周神激战一天一夜,终于将其制服,因其凶焰顽炽,戾气冲天,天帝无法擒杀,只得施法将他和凫徯封印在不周山下,天帝威望也藉此达到了顶峰。”
路人甲“哦”了一声,心下明了,忖道:“不周神既已被天帝封印在不周山下,这老者为何要提起这尘封多年的往事?难不成......若真是这样,天下百姓又要遭殃了!”
滕辰之脸色愈发凝重,沉吟道:“凫徯乃不周神坐骑,现则天下有刀兵之祸。‘不周神’康回性嗜屠戮,虽仅在十六年前昙花一现,其残忍嗜杀凶名却是为天下所知,也由此和黄河水伯冯夷、‘晨鹄神’钦丕并成为‘四荒三大凶神’。只是他和凫徯已被天帝封印在不周山下,要想再翻身出来作乱,恕滕某直言,殊无可能。”
那老者神色愈发惶恐不安,似哭似笑,又像叹息,忽地一声狂吼,整个人噗通一声蜷缩在地,战栗抖动,狂躁不安。
厅中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滕辰之快步上前,双手抵在老者后背,雄厚真气源源不断输入老者体内。老者呼吸渐渐平缓,仍自顾自地说道:“数天前,数天前......”声音飘忽不当,像是在唱着一首凄婉的歌谣,众人听得不寒而栗。滕辰之催动真气,皱眉道:“老先生,若你想不起来,大可日后再说。”
那老者茫然摇头,似在苦苦回忆,半晌才嗫喏道:“数天前,我在丹穴山,亲眼看到不周神康回驾着凫徯兽将凤凰神兽斩杀,不周神一记气刀劈下,带着强劲气流旋转不已,狂怒劈入凤凰神兽体内。”老者声音蓦然提高八斗,将众人魂魄几欲震散,“只听凤凰神兽悲鸣一声,万千彩色羽毛纷纷掉落,青芒碧彩洒落一地,就好像,就好像彩虹降临人间一般。”
声音如同梦靥,众人听得掌心尽是汗水,情不自禁往后退缩。待听到不周神康回从不周山下逃逸,众人面容骤变,浑身冰冷,似掉落在无穷无尽的冰窟里面。
“不周神”神康回自十六年前现身不周山之后,自称千年前水神共工后裔,此番为先祖争夺帝位而来。他秉承了水神共工残忍嗜杀的性格,莆一现身,便将不周山下村民不分老幼尽数屠戮殆尽,凶名大炽,尽管其后被天帝制服,其凶恶之名仍被冠以“四荒三大凶神之首”,天下群雄无不忌惮。
滕辰之皱眉道:“老先生,恕滕某直言,不周神虽然凶名在外,但仅现身作乱数十日便被天帝封印在不周山下,你又怎知道丹穴山上的那个男子便是康回?”
众人纷觉在理,心中如同吃了颗定心丸般,先前那越老大霍然大步上前,粗声粗气道:“老先生,不是越某对你不敬,只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四荒之中擅长易容改面的不在少数,你又怎能肯定那人便是康回?”
路人甲皱眉忖道:“虽说那男子有可能是别人易容乔装,但凫徯兽却是天下独一无二,由此看来,老先生所言不虚。”
老者闻言一颤,苍白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牙关格格乱撞,突然挣脱滕辰之手掌,起身仰天狂笑道:“我怎能肯定那人便是康回?我怎能肯定那人便是康回?”他蓦地用劲撕掉左臂的粗布衣衫,“吃”的一声,老者左臂衣衫尽裂,众人定睛一看,无不骇然,又是情不自禁朝后狂退几步,别过眼不敢再看。
老者左臂自肩膀以下齐根断裂,笼罩在衣衫里的是一根圆形的木头,状如胳臂粗细。木头上上下下血迹斑斑,更有无数剑疮刀印,一眼望去,不寒而栗。
老者神色复杂,仔细抚摸一番,蓦然强运真气,大喝一声,将圆形木头自左肩强行扯下,碗大的伤口顿时血流汩汩,昏黄地面瞬间一片殷红。
众人大哗,驿站中一片骚乱。
滕辰之一惊,吃地一声,撕下一角衣帛,将他左臂包扎起来。
老者似乎丝毫不感觉疼痛,喘息道:“十六年前,我就是不周恶神屠戮的数千百姓之中的一人。”双眼微眯,似在回忆遥远纷飞的往事一般,“那时的不周山下,是何等的富庶安宁。虽说千年以前逆贼共工怒撞不周山,天柱倾塌,天河肆虐,淹没军民百姓无数,但洪水过后,不周山下泥土肥沃,拥有良田万顷,百姓安居乐业。但自从那恶神康回横空出世之后,一切都变了。依稀记得,十六年前的一个中午,我正与妻子儿女在田中耕作,突然空中响声大作,一声妖异的鸟鸣声传来,村民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急促喘了几口气,神情痛苦道:“可谁也不知,那竟是噩梦的到来。正当大家议论纷纷之时,突然感觉一片阴暗,万丈阳光好像被什么遮挡了似的,大家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男子驾着一只状如雄鸡的大鸟,在我们头顶半空中飞来飞去,那男子生的铜头铁额,红发披散,嘴里不停狂啸着‘千年轮回,共工转世。伪帝不死,天下何宁?’紧接着,大家只隐约瞧见一道绚烂的光芒袭来,数千百姓......”老者说到这里,声音簌簌颤抖,似是害怕已极,喃喃道:“数千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没了。那天的中午,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阳光。老朽虽然侥幸逃生,却从此断了左臂。那冷酷的眼神,似是透露出无尽的恨意。是了,还有那视天下苍生如草芥的睥睨姿态,我怎能忘记?”
“我怎能忘记?我怎能忘记?”那老者声竭力嘶,凄厉地狂叫了几声,突然扑倒在地,急剧抽搐,再也不动了。
众人又惊又惧,路人甲眼疾手快,快速将老者扶将起来,滕辰之催动雄厚真气,源源不断输入老者体内,然而,老者依旧歪着脑袋,动也不动。
路人甲伸手探了探那老者的鼻息,默然道:“他已经死了。”
司弈恨恨地道:“那恶神康回忒也可恶,数千百姓与他无冤无仇,他却狠下杀手。有朝一日,小爷定要除之后快。”
众人听那老者所言,康回一记气刀便使数千百姓遍地横尸,这份修为着实可怕。老者的尸体还在驿站摆着,光天化日之下,众人却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嗖嗖上爬,情不自禁打了寒战。一个粗豪汉子强笑道:“滕大侠,在下还有要事处理,就先告辞了。”说着仿佛驿站是虫洞蛇窝一般,快速起身离去,走得太急,打了个趄趔,差点摔倒。
紧接着,数十人纷纷向滕辰之抱拳告辞,匆匆离去。那越老大嗫喏几声,欲言又止,滕辰之笑道:“越老大,若你有要事,不妨先行离去,我与小甲还有话要说。”
越老大脸色羞惭,踌躇半晌,终是一抱拳,急急转身离开驿站。
偌大的驿站转眼间人迹消散,司弈不屑冷笑道:“方才还信誓旦旦地扬言为滕大侠肝脑涂地,一眨眼的功夫,就独自仓惶离去,哼。”
滕辰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路人甲叹道:“南帝遭人陷害而死,此事未了,那恶神康回又出来作祟,不知天下百姓又要遭遇多少灾难!”
滕辰之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千年以前,水神共工与天帝禹争夺帝位失败,怒而撞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河泛滥,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禹天帝三过家门而不入,以疏代堵,历时十载,终将洪水制服。先贤尚能如此,我辈又岂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路人甲一凛,朗声道:“不错,天帝既能制服康回一次,再次将其镇压也不是没有可能。康回作恶多端,离魂飞魄散之时必不远矣。”
滕辰之沉吟道:“康回重回四荒之事疑点重重,颇有蹊跷,单凭老先生一面之词,怕难以定论,我须得探究清楚。至于南帝一事,小甲你......”
路人甲一怔,豪气顿生道:“滕大哥,此事就交给我来办罢。”看了看满面疑惑欲言又止的司弈,笑道:“司弈,此事不能瞒你,稍等片刻我将南帝遇害之事详加告诉你。”
司弈笑道:“我虽不是大祭司亲生,但好歹也是在南荒长大。本族南帝遇害一事,我必将鼎力相助。”
路人甲大喜道:“如此甚好。”
滕辰之微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走罢。”从腰间取下一袋珍贝,丢到驿站柜台之上,对早已躲在柜台下面不敢露头的伙计道:“好生把这老先生埋了。”
那伙计惊了一跳,待瞧见那满满的一袋金贝,立即眉开眼笑,诺诺点头:“客官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