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曦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御书房还是紧紧闭合着,听不出里面有一丝一毫的声响,他不确定皇帝到底在不在里面,亦或是,在,但却不愿见自己。
我做错了吗?
来的时候顾青何便劝他有些耐心,不要操之过急,可是他等不得,****多呆在监军的位置上一天,就多贪污受贿作恶多端一天,难道他错了吗?
我没错。
我一定要让皇上表态,至少该让刑部和都察院光明正大而不是偷偷摸摸在查这两件案子,一定要把****绳之以法,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就由我江少曦,来定你的时辰。
我相信,我是对的。
腿早就麻痹了,千只蚂蚁噬咬一般,江少曦的身形几次晃了晃,却一直没有倒下,旁边的小太监眼瞅着这位江大人从早上跪到日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就觉得这人傻到顶了。皇帝这时候,自然在瑾惠殿李妃那里呆着呢。
江少曦的脾气是执拗的,认准了的事情便不会改变。他至少确定一点,皇帝总不能永远不在御书房。
厉晙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那个身子笔直跪在门外的人,目光依旧火热明朗,里面是自己怎么也看不懂的坚持,一滴滴汗流下来划过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庞,他恍若未觉,也不擦拭。
厉晙太知道江少曦的能耐了,他实在不放心让江少曦顶着都察院的名头闹出事来,所以,他过来看看,只是过来,看看。
所以江少曦你的眼睛不必这么亮,不必充满希望,也千万别指望我可以带你去见皇上,即使我知道他在哪里,所以,不要这样看着我……
“厉大人,你知道皇上在哪里吗?”果然。
厉晙很遗憾的摇头。
江少曦顿时晒久了的萝卜似的蔫吧下去了。
“江少曦,回去吧。”厉晙眼见他早就疲累的不行,相信那实诚跪地不打折扣的腿也该麻痹了,“再跪下去也是徒劳,何必如此?”
“不,不行,皇上就快要回来了,我现在走,一上午都白跪了。”江少曦终于抬起袖子抹掉满脸的汗水,他的声音已有干哑的燥意。
江少曦,你以为你跪在这里就能动摇皇上的心意?你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坚持就是胜利?厉晙几乎想要冷笑,虽然清楚这坚持在如今妥协委婉的朝堂里是多么可贵,多么稀有,可是,终究不适宜……
厉晙干脆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跪着的人,也不离开,自己都不知是什么心思,想要看这坚持的结局?想要看着现实狠狠击碎这年轻人的幻想?还是……江少曦见厉晙没有走的意思,就想当然尔认为这厉大人其实面冷心热,是在陪他,当下便觉得以前不该鲁莽冲撞厉晙,不由得对面前的厉晙产生了些热诚的结交之意,于是,开始不拉不拉说起自己的事,一方面转移心神缓解双腿的麻痹,一方面也有示好之意。
“厉大人你有没有去过江城?”见厉晙不知在想什么并不理会他,江少曦也不恼,径自神采飞扬的说话:“江城是我的家乡,那里山好水好人更好,嘿嘿,我的家人最最好。我爹是一个商人,没什么可说的啦,不过他有一点很厉害,就是娶了我娘。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娘是江湖侠女。而且绝对是真的,如假包换。可惜娘不教我们练功,爹也只想让我们好好读书,长大安安稳稳考取功名。我哥哥江少涵,不喜欢读书,喜欢经商,我们家的生意现在都给他经营了,他真的很聪明,比我聪明一百倍,大家都叫他江狐狸哈哈……”
厉晙听着听着就有些无语,他总算知道江少曦这么单纯执拗只认定黑白是非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想必是听多了江湖正义光明终究善恶有报便认为朝堂也是如此……
“……哼哼,那人欺负我第一次来京城,骗我说书院在什么延吉溪,让我给他十两银子路费才带我去,还说带我去吃饭,结果在饭菜里下迷药把我迷昏了,然后把我的钱都给拿走了。厉大人你知道我当时身上真的一无所有了,还好遇到了青何,青何看似很冷傲的样子,其实很善良的,我看人很准哦,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他是好人,哈哈,所以我就赖上他跟他去了书院……”江少曦一点也不知道把自己的糗事说给别人听会让人对他产生什么看法。
真是一个笨蛋。
厉晙在心底默默叹息。
“……厉大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跟他们比试赛马就赢了哈哈,当时是这样的,那只臭公鸡想劫我的路,结果我给他来了个猴子捞月,就把他的马给绊住了……”江少曦越说越兴奋,激动处恨不得跳起来给厉晙比划,哪还有刚才半分的乏累无力,眉飞色舞着越说越起劲。
厉晙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江少曦的话显然还有很多,厉晙觉得自己的腿也快要受不住了……
厉晙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后悔……
自作孽,不可活。
厉晙抬了抬腿,斟酌着正要跟江少曦告别,不远处却来了一顶明黄轿子。
皇上回来了?
江少曦显然也看到了,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面上止不住的兴奋,带着功夫不负苦心人的感叹,连忙起身,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立好,就奔向那抹明黄。厉晙心头一跳,就见江少曦以刺客的速度和角度向着明黄冲过去,还好站立不住似的跌在轿子旁,不过,也已经完成了惊驾的标准动作……
这个笨蛋!
那边果然一团慌乱喊着抓刺客什么的,厉晙看着犹自茫然四顾显然不知刺客在哪的江少曦,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无力……
厉晙本来可以就站在原处安安稳稳,不用管江少曦死活,他不是什么圣人,也看不惯这样鲁莽又单纯只凭一腔意气做事的人,可是,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身体已经快过思想上前给从轿中出来的怒气勃发的皇帝行跪迎礼替江少曦告罪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厉晙接着说话:“侍御史江少曦因为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求见陛下未得所以见到陛下难免激动不慎惊驾,请皇上恕罪。”
江少曦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孽……
立马从善如流跪地告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正要借机发脾气,却被这两句告罪给堵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当然知道江少曦为的什么事,只是有点疑惑,厉晙怎么也开始做蠢事了?“哼……”
江少曦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空当连忙说话:“陛下,方卫臣之案和军需被污一案何时付有司清查?”
“谁说的要查,朕有同意吗?”皇帝面色仍不大好。
江少曦一愣,“可是陛下,两案疑点颇多,不查不清,如何定罪。”
厉晙暗自抹汗,这个笨蛋。
“谁准你擅自给皇亲国戚定罪的,江少曦你好大胆子!”皇帝沉了脸。
江少曦抿紧唇角,终于明白皇帝不想追究****的意思,他缓缓开口,带着骨子里的执着坚定:“陛下,天道是无常,公道,却在人心。****之恶,天地共见!”
天道是无常,公道,却在人心。
皇帝被这句话震慑当场,久久静默。
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到底有多少力量?皇帝看着那坚定火热的目光,简直能灼痛人心,这样的话,是只有还没有被人心诡谲沾染的单纯胆大才说的出来吧,他突然感到一股疲累,一种对于人心复杂难测的无奈,对于这种单纯执着的怀念,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太子时,这样类似的话,也说过不少吧……
是我老了吗?
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吧。
我总该给子孙留一些能直言黑白的人。
所以,算了吧。
“厉晙江少曦御前惊驾,各打十大板。”皇帝沉着声音说话。
厉晙沉着冷静,“臣谢主隆恩。”
江少曦张大了嘴,讷讷无言好一会才消化了这事实,不甘不愿的谢恩。
“那两件案子,即日着有司清查,江少曦,你说的****大奸大恶,若有半句虚言,就自己以死谢罪吧。”皇帝突然又道。
厉晙一向沉稳的面上露出明显的讶异。
江少曦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好一会才咧开嘴,“臣,领旨。”
皇帝走了,板子还是要打的。
来行刑的两个小太监觉得这场景有点诡异,谁见过就要打板子的人笑得一朵花似的,江少曦咧着的嘴一直没闭合过。
于是小太监有幸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板子打到那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身上,也的确是“啊”“啊”的痛叫,可是,谁见过一边皱眉痛叫的人一边还咧着嘴笑的,面部表情都被这复杂给扭曲了。宫里的小太监比较想象力丰富,觉得这家伙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带着点可怜,板子上的力道都轻了不少。
厉晙那边自然是不减分毫。
很少被打板子,厉晙一边咬牙闷哼,一边想着上次被打板子的情形,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也是一样,说的出“公道,却在人心。”可是那样的坚持,不过是让自己深陷牢狱,不过是让因产后病弱的妻子无人看顾撒手离去,不过是让自己稚幼的孩子无人照料差点饿死……从此,他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那样的话,太奢侈。
他转头看向还在咧着嘴不知是哭是笑的江少曦,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是你运气更好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