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府。
内堂只有两个人。
乔居衡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明明是极品蒙顶甘露,被他这样当成水一般喝着,乔非离也不说什么,径自捧着一本书安然的看着,这种气氛,既像对峙又像僵持,他知道,乔居衡会先开口。
“非离,玉舒公主已年至二十,百枫公主、璃若公主也已十八有余,都未曾婚配,你说皇上为什么一定要让沐雪去和亲呢……为什么!”乔居衡猛地把手里的杯子扣在桌上,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乔非离闲适的斜躺在榻上,左手支着头,右手指尖拈起一页书翻过,闻言只是抬了抬眼,淡淡道:“大哥,这是皇上的意思,圣意难测,我如何得知?”
“乔、非、离,是你建议的和亲!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对于这种官话,乔居衡当然半点也不信,觉得乔非离有意欺瞒,他更是恼怒。
乔非离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语带调侃,笑道:“大哥对这件事了解的不少啊,果真是上了心的。”
“乔非离!”乔居衡站起身,对上乔非离的眼睛,目光锐利剔透,似乎能让一切谎言无所遁形,低沉着声音问道:“让沐雪去和亲也是你提出来的是不是?”平静下是隐隐风暴欲来的暗流汹涌。
乔非离仍是面带笑意,语气却凉了下来,“大哥,你在质问我吗?”
那个沐雪,对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吗?
“好,好……你品阶比我高,官职比我大,我不敢质问你,也不能质问你……”这个弟弟左右朝堂的能力和心计,他最不敢小觑,平日来对于乔非离的手段他也多半睁眼闭眼,可是这一次,却没想他如此不顾兄弟之情!乔居衡一向的冷静沉稳早不知丢在了哪里,他用着请辞,刻意恭谨着说话,却冷漠疏离,“乔大人,请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你提出的让沐雪去和亲?”
这样的态度,就算乔非离原本还有一丝愧意,这时也不由得恼了,话语也变得刻薄,他直起身,扬眉冷笑道:“乔居衡,别说沐雪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心意,就算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件事也由不得你和她选择。”
由不得……选择……
乔居衡像是突然被一拳打醒,神情茫然失措,眼神中夹着显而易见的痛楚无奈,一层层的闷痛铺天盖地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怎么忘了,怎么忘了这天大地大到底还是皇帝最大,乔非离说得对,怎么由得他和沐雪选择……
乔居衡自嘲一笑,“对……你说的对……怎么由得我们选择……”
乔非离见着他这样,心又软了下来,有些不忍,便斟酌着劝解道:“大哥,你该明白,这虽然是我的提议,但又何尝不是皇上在试探镇南王府的的忠心。这一次让沐雪去和亲,单看他镇南王同不同意,若是我没有猜错,下一步,皇上会将沐阳也找个名头支使出去,镇南王府的兵权会被一步步收回来……”
【这虽然是我的提议……】
“果然是你的提议,果然是。”乔居衡听到这一句,猛的睁大双眼,他难以置信般望着乔非离,目光中都是伤心失望,“乔非离,你明明知道……知道……”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乔非离沉默片刻,缓言道:“大哥,她注定要和亲,这是历史的必然……”
“什么历史的必然!乔非离,你以为我会信这些鬼话吗?”乔居衡冷笑,一字一句都犀利如剑,“你难道半点没有私心吗?你不是为了讨好皇宫里那些嫔妃公主吗?你明知没有人愿意和亲到西北蛮夷地,所以皇上召你问询的时候,你就提议让沐雪去是不是,也好让**得你的人情,是不是?”
乔非离翻书的动作渐渐僵硬,他默然无声,静静地听着乔居衡说出这看似阴暗实则符合他奸臣身份的动机,不知该是什么表情……果然再怎么说,乔非离奸佞小人的形象是定死了的,无论他做的是什么事,所有人都会从最奸狡最阴暗的角度考虑,连最最关心他的大哥也是如此。乔非离一时有些自嘲,谁会知道,其实他根本没想过这一层,以他的能力,何须为了讨好**扮作小人。
大哥,你这样想,也好。
“你说的对,乔居衡,在我看来,没什么比仕途更重要。”乔非离面无表情,几乎是冰冷的说话:“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了利益,把你也出卖个好价。”
乔居衡愣住,突然笑了,那种看着乔非离已经无可救药的笑,伤痛到极致的笑,他一步步后退着远离这已经丧心病狂的弟弟,“乔非离,乔非离,爹说你眼里只有权势只有贪欲早没了人的感情,我当时还不信,现在我信了,我信了!乔非离,你不再是我弟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也不敢有!”
书早被扔到一边,乔非离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已经陷进肉里,面上笼着寒霜,目光讽刺,声音愈发冰寒:“乔居衡,你以为我稀罕你这样顽固不化的大哥吗?哼,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这贪污来的金陵豪舍留不住你这样铁面无私的大佛,好走不送!”
“好,好,乔非离,你不稀罕乔家,乔家也没你这样的后代。你好自为之吧!”乔居衡简直悲愤,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步履是从未有过的沉闷。
滴答……滴答……漏钟一点点流淌着逝去的现在。
乔非离静静地躺在榻上,不动,亦不言语,很久,很久。
终于斩断和乔家最后一丝联系了。
从此以后,无论他做什么事,都不需要半分犹豫了,从此以后,无论他是什么下场,也不会再牵连到乔家一族了。
大哥,对不起,不是我不稀罕你做我的大哥,而是,我早没了资格做你的弟弟,在我选择踏上这条路以后,就注定不能有任何会受到牵连的亲情。
大哥,你知道吗?我以后的下场可能会很惨很惨,我真的不希望,乔家因为我受到株连。大哥,你做事最是公正无私,你必定会是个好官,我费尽心机脱离乔家,也只是因为放心乔家还有你,只要你还在,乔家便不会因我这个早被逐出宗族之人受到别人的指摘……
大哥,我不希望你明白这些。
乔非离极缓极缓的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不能压抑住心里的苦涩,眼眶中有些热意,他微阖眼帘,逼回不该有的脆弱。
要怎么忽略这样的事实,他终究是被所有的亲人放弃了。
这样也好,也好。
“大哥……”乔非离轻声呢喃这个以后再也叫不了的称呼,脑海中现出一些久远的明媚时光,尘封在心底的记忆破茧而出,瞬间亮丽的刺目。
他做过一世的独子,从不知什么是兄弟,直到,生在这个世界,有了乔居衡的存在……还记得那时自己虽年幼但老成,不适应语言的转换,更难以忍受风俗习性的差异,总觉得与整个乔家格格不入,内心也总不能接受这所谓的家人,所以,在乔老爹误以为是他毁坏了珍藏名画所以要施惩罚的时候,他甚至不屑得去争辩去解释……
那个他从未叫过也从未承认过的大哥就在那时紧紧护着他,替他喊冤。乔老爹不信,大哥便说他可以去找证据查出真相……他看着那不过十岁的男孩声言寻证,只觉好笑,乔老爹更不用说,也是不信,只当看戏。
大哥真的去找证据,他掘开老鼠洞,抓住了撕咬名画的老鼠,并找到了名画的碎片,然后立案拷掠审讯这只老鼠,传布文书再审,彻底追查,并把老鼠和名画碎片都取来,罪名确定,将这老鼠在堂下处以碟刑。
乔老爹把大哥审问老鼠的文辞取来看过,发现那文辞如同办案多年的老狱吏,非常惊奇,于是让大哥练习书写治狱的文书。从此后,大哥便开始涉足刑案律例,直到现在。
他犹然记得那日,那个稚气未脱却面色沉着的男孩对他说的话。
“非离,你放心,以后无论是什么不白之冤,我都可以查清一切,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
从那一刻起,他承认了那个暖阳下目光温和信誓旦旦的男孩,终于叫了他一声“大哥”,看着那男孩欣喜若狂的笑着,他第一次在这世界感觉到了快乐。
乔非离想着,唇角有一丝柔软的笑意,又渐渐泯灭……
如今,那样的承诺,早已久远的似乎也并未存在过了。
“大哥……”乔非离含着这两个字,几乎不舍。
大哥,不是我不想成全你的情意,只是,我真的无力改变一丝一毫。
大哥,就如同你会是个清正廉洁铁面无私的好官,声名传扬千古,而我,注定是骂名多多,遗臭万年。我们的命运,早刻在历史的洪流中辗转,只能迎合顺意,不能有半分反抗……大哥,我试过,我真的试过……可是并未改变什么,只更加证明了我如同傀儡的一生,只是被人用丝线提着,演着早就确定好的剧情。
我一步步踏入命定的轨道,不能有片刻的逾越,大哥,我也想改变,也想反抗,因为如果还是继续顺着历史的行迹,我,快要死了。
可是,大哥,比着已知的即使悲惨的命运,我更害怕未知。
我害怕会因为我的改变让乔家的命运也发生变化,尤其是你的,大哥。
再没有比本来历史中乔家的命运更好的结果了,若是改变,只会变差。
大哥,我并不甘心,我也还想再试一试……只是这次和亲,就还是顺着历史吧。毕竟,大哥你的幸福,和沐雪无关,大哥,你总会明白的,虽然不是现在。
“大哥……”乔非离闭上了眼睛,掩住雾气朦胧的瞳眸。
我没有做错。
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