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柳清扬将一卷卷诗文书画都抱出来晾晒,刚过了夏日雨季,秋风飒爽,刚好给这些纸卷去去湿气。
摊开晾好,一袭青衫俊秀的柳清扬见着院中那雏菊初绽,玉丝白瓣,金色幼蕊,不由得起了诗性,抬手拈起一朵闻香,吟道:“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细想想,以为佳句,便执了笔记下来,字迹清新隽逸,只若其人。
范墨与来的时候,便看到了正在写诗的柳清扬,眉目间都是淡若尘烟的书卷气,仔细看着,便见隐隐一丝张扬不羁,他上前一步,笑道:“清扬,又在写诗啊?”
柳清扬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见是范墨与,便笑了,“随便写写,左右没什么事做。”
“你们礼部很清闲吗?”范墨与揶揄道。
“呵呵,总比你们刑部好些。”柳清扬点头一笑。
“好了不多说,我这次来找你可是有正事的。”范墨与敛了笑,面容一整。
柳清扬抬眼看向他,“什么事?”
“跟我一起弹劾乔非离。”范墨与很直接。
柳清扬一怔,随即笑道:“墨与,你该知道,再多一百个柳清扬,也动不了乔非离的。”
“不,这次可以。”范墨与神态认真笃定。
柳清扬不禁好奇,问道:“难道……”
范墨与点点头,递给他一卷文综,一份证词,并且告诉他一些证实了的事情。“清扬,明日你就能看好戏了,等到捉拿反贼归案以后,定罪乔非离时,墙倒众人推,你帮我添几把火就行。”
柳清扬翻看许久,又还给面前人,“墨与,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人多力量大,我希望清扬你能够帮我一把。”范墨与略带期盼的望向他。
柳清扬踟蹰片刻,神色复杂,低声问道:“墨与,你究竟是因为看不过眼乔非离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所以要惩治他还是……为了报复?”
范墨与静默,有一些沉积的怒意缓缓充斥心扉,好一会儿才咬牙沉声道:“清扬,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两者都有!”
“墨与,我希望你考虑清楚,这份罪名太大,万一不能治罪乔非离,那么它就会成为你的罪名……”柳清扬斟酌着劝道。
“清扬,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范墨与语气坚定,面上带上了戾气,“总之,我要把他加诸父亲身上的所有痛苦统统还给他!”
柳清扬无奈,知道范墨与最大的心结便是父亲的冤屈,他只好再一次努力道:“这是权力斗争的战场,墨与,我只担心你会被人利用。”
“就算是被利用,各取所需,我也心甘情愿。”范墨与有些恼怒,很不满柳清扬百般劝解,忍不住厉色道:“清扬,就算没有我父亲的事,乔非离贪污受贿窝藏反贼也该死万次,你究竟,帮不帮我?”
柳清扬看着他这一生最珍重的好朋友,缓缓点头。
范墨与这才放了心,他微微一笑,注意到满院子摊开的书画诗文,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我怕这些受潮,所以拿出来晾晒一下。”柳清扬收起笔墨,笑道。
“清扬你什么时候写了这么多诗?”范墨与很是惊讶的样子,他走过去,拿起一卷卷诗文翻看,边笑道:“真不愧是我们江南第一才子。”
柳清扬微笑不语。
“这一首是什么……春日游望。”范墨与很感兴趣似的吟着手上的诗文。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
范墨与转头调侃道:“清扬,你想家了?”
柳清扬闻言,竟然真的点了头,“墨与,我总觉得我不适合在这里为官,朝堂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太累,也许是我倦了,墨与,我怀念以前我们书院学子一起春日踏青吟诗作对的日子……”
范墨与脸色微变,甚至有些急躁道:“清扬,你别忘了,我们约定好要一展抱负为国尽职的,你的远大志向呢……你不是说要让所有百姓居有定所食可果腹吗?你怎么可以说出如此丧气的话?”
“那时是我太天真了。墨与,你知道吗?我现在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任职,每日沉浸在一堆繁琐的祭祀礼仪中纠错修整,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柳清扬像是被范墨与的话激起了怨气,语声中都是无奈。
范墨与愣住,猛然回头去翻台子上的诗文,一边凌乱道:“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不是写过【双脚踏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之类的诗句吗?”他一卷卷的翻找……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故园望断江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
【永夜闻砧难入梦,他乡见月易思家。】
他渐渐停了手,茫然而又气恼,“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这样的话?清扬,柳清扬,你变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柳清扬只是沉默的把他翻乱的诗文整理好。
“柳清扬,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柳清扬吗?”范墨与猛的把手中那卷春日游望扔在地上。
柳清扬叹息着蹲下捡起,又起身定定地看向范墨与,轻声道:“墨与,我是,我一直是柳清扬。只是,京城里的柳清扬,只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墨与,我不该在这里,京城不适合我。”
范墨与紧皱着眉头,一脸不能接受的样子。
柳清扬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
范墨与终于甩袖离开,只留给他一句话,“收起你所有的胡思乱想,我才承认你还是那个柳清扬,否则,恕我不认识你!”
柳清扬只好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一阵风起,数片枫叶起落。
恍然中江南的荷花现在应结了粒粒清甜馨香的莲子,犹记得一群青衫学子泛舟远游,他曾经伫立莲叶边,吟唱着书生意气,挥洒着报国之志。
彼时,为了整治当地的贪官恶霸,他们也曾书写过万言书交付知府巡按,得换江南近年平安。
彼时,一切都亮丽而充满生机,那只在故里,只能在故里。
柳清扬收起晾晒好的诗文书画,回到桌子旁,研磨墨汁,拿起笔写诗。
醉梦城中见秋意,欲作家书难执笔。
安得如鱼有双鳍,托体江河还故里。
柳清扬苦笑。
京城里的柳清扬,果真只写得出这样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