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府。
“刘大人,这边请。”下人前头引路,后头的刘大人不禁抹了把汗,这路还真是长,心说这乔府名不虚传,果真是堪比皇宫的奢华。
一路上,亭台楼阁林立,用西域琉璃瓦起顶,与阳光辉映的五颜六色极其漂亮华丽,到处都显露着主人家的富贵,脚下廊阶都是质地最细腻的汉白玉石铺就,更别提那价值千金的名花异草,甚至还有万金难求的金红相思鲤,刘长卿再次抹一把汗,不知自己这次带来的东西能否入乔尚书的眼。
“到了,大人稍等,我进去禀报一声。”下人不卑不亢,守礼尽职,丝毫不像其他权贵府中动辄伸手要意思的家奴。刘长卿点点头,静候一旁。
那下人不一会便出来了。“大人,请进。”
刘长卿笑笑,命随从守在这里听候召唤,抬腿便进了内堂。
丝竹声悠然入耳,以他这些年权贵场的熏陶,已知这是京城第一乐坊的成名曲【凤求凰】,再往里去,纱幕后,人影依稀可辨。
过了纱帐,便见到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乔非离,刘长卿当下行礼,“荆湘知府刘长卿拜见乔大人。”
乔非离眼帘微微一颤,极缓极缓的睁开清亮的眸,起身,口中懒懒道:“刘大人不必多礼,珠儿,给刘大人看座。”
一旁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清秀女子应声点头,给刘长卿安排座位。
刘长卿谢了珠儿,小心翼翼坐下。
“刘大人来得巧,正好一起尝尝我这里昨日刚送来的雨前龙井,滋味甚是鲜美。”珠儿立刻将旁边煮好的茶汤给刘长卿倒入白玉瓷杯。
刘长卿受宠若惊一般双手接过,不忘感谢,轻抿一口,无苦无涩,滋味甘醇,果然茶中极品。
放下茶,刘长卿没有忘记正事,挤出讨好的笑,“不瞒大人,此番下官来是请大人共鉴一宝,乃林中天地造化的灵物,下官也是偶然所得。”说着抬手召唤门外的随从,那一直观察里面动静的随从立马识趣的抬着一物进门。
“哦,什么灵物?”乔非离果然起了兴趣。
刘长卿起身,掀开那方正物外罩的布幔,赫然一个精铁笼子,里面,是一个五寸长短的小白团,毛茸茸蜷着,察觉到动静,睁开水灵灵黑纯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过来。
乔非离的心微微一动,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被牵引着马上该把这小家伙收了,这种被操纵的感觉并不陌生,乔非离这次准备抗争,淡淡问:“这是什么东西?”
刘长卿拿不准面前这朝堂上翻云覆雨随性之至的人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别的,也不敢故作高深,连忙应答:“回大人的话,这是白貂。”
“白貂?”传说中的白貂?乔非离觑向那毛团,有一丝丝的动心,珍奇异兽,他的确挺喜欢。
“正是,正是。”刘长卿一旁应着。
乔非离目光一闪,突然轻笑,“果然灵物。”
“大人,下官是个毛手毛脚的,怕是养不住这灵物,大人要是有兴趣,不如收了这白貂养着玩耍。”刘长卿目光一亮,立刻趁势说道。
就算是不要,他乔非离也只是背后扔掉,“这如何使得?”故意客气一番。
刘长卿果然上道,“大人如何使不得,这灵物到了房里却一直只看着大人您,显然与您有缘。”
是吗?
乔非离瞥了一眼毛团,那家伙早闭上眼睡过去了,当官的最拿手的就是睁眼说瞎话,还好乔非离是个善解人意的贪官,见刘长卿正因毛团不配合略略尴尬,于是给他个台阶,“看来真是有缘,那我就谢谢刘大人好意了。”
东西收下,下面该谈卖价了。
东扯西唠一番,乔非离已经有些不耐,打个呵欠,“唔,刘大人可还有事,我有些累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长卿本来还打算再继续拍马屁,这时也只好腆着脸犹豫着说话了,“咳,大人,是这样,下官有一胞弟在江州做知府,可是这次政绩清核,唉……”
听一半都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无非是在江州混不下去了想要回京,可是,政绩不过关,碰上的又是他大哥乔居衡这个铁面无私,所以,想让他这个吏部尚书“关照关照”。
见乔非离没有问他唉什么,只好收起佯叹继续说话,“……大人您看可还有补救的方法?”
“这可难办了。”乔非离故意和他一起唉声叹气,等欣赏够了这刘大人脸上瞬间涌起的失望,疑惑,焦急,愤怒最后又是讨好,才慢慢说道:“不过,吏部这里最近出了个空缺,我正愁找不到人选,刘大人你就给我推荐这么合适的了。”
话中意味不言自明。
刘长卿果然面上一喜,连忙赞他伯乐相马慧眼识珠,拍足了马屁才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
其实乔非离说的是实话,那家伙必定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正缺一个靶子,挡箭挡口水的靶子。
朝堂上那群老家伙看他不顺眼的太多,只是乔非离何等小心的人,所以硬是抓不到什么明显的把柄,只好找他身边人的晦气,唔,上次那个侍郎,他只是喜欢他送的一株蝶兰,所以“关照”了他一下下,结果那侍郎就被老家伙们喷到狗血淋头最后流放关外,成了炮灰,而他乔非离,在老家伙们眼里,明显是“非常不甘”的“弃卒保车”,所以他们大获全胜。
现在终于有了新的靶子,刘长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关照”你弟弟的。
乔狐狸很满意的笑。
然后瞟到那只睡的正欢的毛团,眼睛一眯,“珠儿,把它扔了吧。”
珠儿瞪大眼睛,这只白貂好可爱,为什么要扔,急急比划。
【公子,为什么要扔啊?】
毛团耳朵一动,像是听到了话,睁开水漉漉的大眼朝着他的方向眨了又眨,给乔非离狂送秋波似的。
乔非离眯着眼对上那俩只水灵大眼,一人一貂四目相对,毛团一个劲眨眼目光热切,而乔非离眼神却夹着一丝冷意,大眼瞪小眼,静默了好一会。
乔非离忽然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道:“那就留下吧,对了,给它好好洗洗身子,别有什么虱子之类的。”很明显的嫌弃,某只被当成礼物送来其实很干净。
珠儿很是开心的点头,她就知道其实公子很善良的。
【公子,给它起个名字吧。】
名字?
乔非离笑的不怀好意。
“非欢。”话一出口,乔非离便冷凝了目光,又是这样,他明明想说的是小白。
【这名字和公子你的名字好像啊】
“非欢。”乔非离的目光已经可以冰冻住那只白貂了,他这一次明明说的是毛团。
简直像是被操控了一般。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乔非离轻呼一口气释放胸口的郁结,目光复杂,“行了,就非欢吧。”反正我不会叫这名字的,你就是毛团了。
珠儿点点头,这名字不错啊,挺好听的。
“公子,这里有给您的一封信。”下人穿过纱帐,递过来信。
乔非离举手示意,于是丝竹声停了。见他接过信,旁边的珠儿已经给他倒了一杯西域使者团送来的葡萄酒,看文字时喝饮料,乔非离总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斜躺在软榻上,乔非离莹白修长的手指执起碧绿清透的翡翠玉杯,衬着红艳的酒水,美的如同一幅画,轻酌一口,含着酒水流转唇齿间并不急着吞咽,打开信。
“噗……”白白浪费了千金难买一滴的极品葡萄酒。
乔非离看着信的开头,眼皮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便喷了嘴里的酒水,信,是江少曦的信。
开头赫然便是【与乔非离绝交书】。
珠儿吓了一跳,乔非离摆摆手,表示他没事。继续看信。
不知该是什么表情,乔非离努力回想着那个总是阳光灿烂一口一个“乔大哥”的少年,再看这信中字句,并不十分淡定。
真是特别的经历,没想到他也有收到一封绝交书的一天,想来顾青何已经告诉他乔非离是何人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此类今日见面还是好友明天便是路人的状况,只是,多半心照不宣的陌路,像这么名目张胆的给他写绝交书,江少曦真是头一个。
唔,还叫他改邪归正,别再继续贪污受贿陷害忠良……好歹没看到有骂他的字句,乔非离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再抿一口酒。
“噗……”又浪费一口好酒,乔非离决定,在看完江少曦的信之前,他不会再喝这酒了,否则都要给喷了。
这段大意是:乔非离乔尚书,你长得不像坏人,也不是传说中的獐头鼠目尖嘴猴腮,若你愿改邪归正,我就还交你这个朋友。
原来传说中的乔非离,长得是这副德行,乔非离只觉额上三条黑线,而且,他是不是该谢谢江少曦的“夸赞”:长得不像坏人…………
搁了信,乔非离心底有一丝丝的小火苗窜起来,深呼吸,火苗缺氧,成功湮灭。
乔非离无奈,现在的年轻人,做事都不用脑子的吗?若收到这绝交书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以后不知道要给你多少小鞋穿,简直是个笨蛋。
乔非离磨牙,江少曦啊,这样客气,得给你回礼。
狡猾一笑,乔非离直起身,珠儿忙给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放到一边,准备下笔墨纸砚。乔非离执笔,在人事花名册上,厉晙名下,写好端正的三个字【江少曦】。
厉晙,这个家伙,我可就交给你了。
乔非离噙着苦笑叹息,可真没有他这么圣人的奸臣了,厉晙做事严谨又圆滑,肯定和你这么单纯直接的人不对盘,要是朝廷上的人知道你给过我绝交书,你的职位又是我安排的,大概就会认为我故意整你。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群整天找名头喷我的老家伙绝对会照应你多多,你这样的人才活的下来吧。
“珠儿,老齐还没回来吗?”乔非离躺回去,发挥懒人风格,能躺着决不坐着。
珠儿比划着。
【公子,老齐上午就回来了。】
乔非离点点头,“叫他过来。”
【恩,我马上去。】
不多时,珠儿身后便跟着一个眼神矍铄身形矫健的老头。
“公子。”老齐躬身行礼。
乔非离微阖的眼睁开来,“老齐,辛苦你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老齐笑笑,道。
“恩,那就好。”乔非离安了心,只要保证那梁大人在世人眼中被我残害的“自杀身亡”,那么历史便算不得被更改了吧。已经“死了”的梁大人,希望你以后可以过的快活些,朝堂,从来都不是什么一展抱负的好地方。
凉薄的夜。
乔非离披衣起身,从书架夹层的木盒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翻到中间某页,执笔勾划掉一串字。
祭坛诗案,可以结尾了。
这册子全是手写,乔非离根据记忆三岁能持笔之后便一词一句的写出了这本书,已经,二十一年了。
又翻到最后一页,明明黑色却最是刺目的一段历史。
乔非离嘲讽一笑,乔尚书,甚至未来的乔相爷,这一生,也不过如此。
真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