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一月，我的劳作依旧是每天在山上砍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依旧是每天二十捆五桑木。
五桑木却一天比一天硬，每次砍柴的时候都不得不调动背后的暖流，调整呼吸，集中注意力到斧头上，每次挥出都会隐约在空气里看到类似刀刃的东西，薄而冷，几乎看不见，像是鞭子一样，抽到树干上，树上便多出来的一条棱子，直到那痕迹自己加深，变黑，树轰然倒塌。
然而五桑木每天都硬一倍以上，斧头再也不堪重负，到第十天，我终于拾起一条五桑木，将斧头劈成了两半……
大司命将我带到了溪毒山河水发源的蜃龙洞前，蜃龙洞中一脉白水流出，覆了一条狭窄的山壁，水冲击到底端，腾起阵阵白雾，白雾漫天，不断的往上腾起，烟雾迷蒙，水雾不分。他站在洞顶的山巅，负手看着我勉力的往上攀爬跳跃，一面开口指点：“真气锁在腹间，不要开口，意念集中在足底纵跃，避开水，往左，再右，跳高一些……”末了，以手揉额，涩然道：“让你意念集中，没叫你闭眼……”
复看一眼一脚踩空不慎落到底下疼的呲牙咧嘴用手揉着屁股的我：“重来，不可用手攀爬，日落之前若跃不上顶，就在此处跳一夜。”
我站起身来，继续不断的在山间跃着，虽有灵萱前世的修为在身，依旧无法灵活运用，总是集中注意力到脚上不到一会儿就会气力不济，究其原因……我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
终于在跌得鼻青脸肿之前，踏着最后一丝暮色，我跃上了蜃龙洞的峰顶，而大司命此时的脸色，已经黑得就离暮色差一点，冷冷扔下一句：“随为师下去。”身形一闪就没了影。
我累得浑身都瘫，却又不敢多磨蹭，只得再轻轻使力跳到了洞中，避开往下淌的水，顺着河流再往里走，洞渐渐的越来越开阔，洞壁雪白，往里有几百米深，到底的地方一条巨龙盘踞在石壁上，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冲过来，看得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原来是条通体雪白的石龙，鳞片从石壁间蹦出来，触须龙爪无不栩栩如生，龙口大张着，中间衔着一架黄色娑罗棉木的莲花棺材，龙牙被细细雕琢成了素衣侍女的模样。
乍然看到那架棺材，我喉头略紧，将目光移开，看着洞顶雕琢的漫天匝地的莲花图样，繁复华美，线与线相交的地方都镶着一粒小小的月光珠，柔和的光映耀着雪白的天顶，绚丽中透着女性的柔美，不如赤城山洛西古墓的大手笔，开山为墓以奇珍异宝为陪葬，只借了蜃龙洞的地利，雕琢莲花相称，风涌雾动，灵气天成——原来这才是灵萱真正沉眠的地方。
我正看得出神，忽听到耳侧大司命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看到了灵萱棺材的缘故，方才的怒气一扫而空，温和清朗，隔着山洞的流水声有些虚渺不真切：“上去将你的长生斧取下来。”
我才看见棺材旁边两颗特别显眼的龙牙雕琢成的其中一个侍女半蹲着，手往上拖，两手之间架着一把几乎和我一样高的长斧，通体洁白，斧沿作弯月形。
我纵身一跃上龙口之间的高台，伸手抚摸着斧头，触手冰寒，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长斧把约有一米五，斧身简洁，手柄莲茎般挺直，白色的斧锋利干脆，唯一的装饰便是一条纯白的长长的蛟，鳞片葳葳的身体缠绕在把伤，头正好搁在斧顶，长大着嘴，利牙隐约带着幽蓝色泽，观之狰狞可怖，我伸手握住斧把，这么一把大斧头很轻易的握在了手里，有点重量不至挥空，却没有重到挥舞着会吃力。
不由得伸手抚过冰凉的斧把，丝丝寒意从蛟龙的身体里透出来，沁入肌理，盈手尽是冰凉。
往斧把仔细看去，只见蛟龙下方，用刚劲大纂，刻着两个字——长生。
大司命转过身，朝洞外走去：“拿到了就下来，明日柴砍五十捆。”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将斧握在手里，从高台上跃了下来，回头看见那个半蹲下的石像已经站立起来，棺材散发出温暖润泽的黄色光芒，远远看去，仿佛龙口里含着一颗橙黄的明珠。
我盯着明珠的中心看了一会儿，微有怔忡，直到外面传来他催促的声音：“持瑶”
心里满篇的灵萱才总算是稍稍翻了页，我急忙转身，像是逃一样离开这个洞，然而看到手中的斧，纵身一跃之时下意识运的真气，又有了强烈的偷了人东西的感觉，略有些沉重的再看了眼手中的斧头。
接下来的二十天，整个溪毒山上再没有长生斧砍不下来的树，这斧头虽然说不上削金如土，却和我身体里的真气非常合拍，几乎不用我多用意念调动，就能砍出一斧一斧的劲风，虽然是长兵器，却伸缩自如，不用的时候只要轻轻扳转蛟头，冰蛟闭上眼睛，斧便收作了三尺来长。
从某一天开始，所有的五桑木都会动了，不但会动还会结成各种各样的阵法，第一天愣是闪得我整整一天一根都没有砍到，被大司命罚一天不许吃饭，第二天喝饱了水空着肚子去砍，饿的眼花看不清东西，索性闭上眼睛，听着树木移动的风声，注意力反而大为集中，跟着感觉挥出斧头，一直砍到月上中天，才将五十捆柴拉回了山巅。
彼时大司命正坐在院子里，院子中间放着一台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碗，他朝我看了一眼：“过来吃东西。”
我忙洗干净手，将长生斧收了挂在腰后，走到桌边坐下，星月为盏倒不觉得暗，雪白月光下那碗白米粥冒着腾腾热气，就像是刚出锅一样，虽然素淡，在我眼里却不啻珍馐，取了勺子搅拌一下便着急的往嘴里送。
余光瞥见他在坐在一边静静看着，白衣被月华湿意侵染，像在这儿已经坐了许久，含着的一口粥忙吞下去，抬起头正对上他也投过来的目光，忍不住问：“师父……这粥是您变出来的？”
“熬的。”
“熬……的？”瞬间觉得勺中粥有千斤重，我抬起的手顿住，久久都将粥送不到口里去。
他似乎对我的讶异并不吃惊，拂去衣间露水，便往屋里去：“粥只有熬煮才有，便是登仙成神也不能无中生有。”停了一停：“……神本就与天地齐寿，窥破了天机，光阴为过客，百代是弹指，若万事皆在掌中信手拈来，岂不是更无趣。”
我听着这句话一时怔了，咬着勺子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搅着碗里的白粥，舀起一勺，慢慢的喝完。
入口无味，回味清淡，淡淡清香久久萦绕的舌尖。
……
如此每天砍柴练斧，日子过得不急不缓，二十天之后，穑波和他的族人找上了门来，我正堆好砍来的柴，而大司命依旧一书在手，靠在躺椅上，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人的接近，眉微微蹙起，扫了我一眼，顺手将书放在椅子上，转身入了门。
他的门才关上，穑波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山巅，脸红扑扑的，不停的喘着粗气，他身后跟着几个小男孩，美人身上都挂了几样猎物鲜果，看见我就不停的眨巴眼睛，在穑波目光的监督下把各种各样的香草，果子还有猎物堆放在柴堆间，穑波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清清嗓子说：“这些都是他们答谢你的谢礼。”
“答谢我？”我愕然。
“白凤凰的事。”穑波答得理所当然。
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看柴垛边小山一样堆起来的东西：“槃碧已经谢过我了……”
“槃碧是槃碧，我们是我们。”穑波道：“除非你瞧不上这些小玩意。”
话说成这样，我只有笑纳之是上策，将东西都收下来，看着几个小孩子在山巅很激动的看着脚底云海，犹豫着要不要留他们吃个饭再走，就听穑波道：“其实这次来我主要是替我阿爹和阿姐带信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竹片，被削成了莲花的模样，递到我手中：“明晚上是我们寨子里的红莲节，阿爹请你和你师父务必到场。”
“红莲节？”手中的竹片做的很精致，一看就知道打磨之功。
穑波解释道：“我们寨子里有一个溏子，里面开着一池望舒莲，一年只开一晚上，就是罗浮寨的盛会，午夜的时候，掌管姻缘的望舒神会从溏子中间最大的一朵莲花里出来，赏给男女对荷，如果得到对荷，养在一处，就能三生三世为夫妇。”说完似乎害怕我不信，又道：“这个是真的，一年只给三对对荷，得到的人都结合了，前年两朵被一对蜂儿钻了，去年一对好大的彩蝶绕着那儿飞，我阿姐说就是它俩的转世，我们都在猜不知道今年会转世成什么，不过肯定是在一起的。”
我听得心里痒痒的，即便不是抱着求姻缘的心思，这节日也相当有趣，已经跃跃欲试的想要答应，看到两个竹牌又犯难，大司命喜静，应该是不会去这等人多嘈杂之所，咬一咬唇，想到什么便又问他：“你刚才说，你阿姐也找我……”
“嗯。”穑波神色严肃下来，想到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放低声音：“我阿姐只让我跟你说，上次的事还要善后，请务必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