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果然如料想的艰险，从后半夜开始就有各种妖怪鬼魅和蛮夷来袭击，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个一个来，虽然对付着麻烦，但是毕竟仗着身上的真气护体，挥舞长生斧也大多拿下不在话下，还有些看到这柄斧头便自行趋避的最是省事。
然而渐渐只要我离开他们就向车架攻击的来的越来越多，成合围之势，我刚开始准备离开车架与他们缠斗，却发现这些人背后都有人放剧毒暗箭，明月阙被我催动着才能将箭反弹回去，只要脚一抬，乱枪暗箭随时都能射入车中，碍于这点，我只能站在原地，落尽下风——
此时月正中天，丛林里风声簌簌，十万大山特有的草木腐烂气息交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汗水从额头滴滴滚落，耳边所能听见的几乎只有自己的喘息声。
我死死挡住一个青面獠牙的狼妖棒槌，真气流转，沉在足底，牢牢的定在明月纹上，来不及分身，身后一簇三发的暗箭射来，分明是打着主意要将我从这车上赶下来。
躲闪不及，只得硬生生受了三箭，箭箭钉在背脊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虽然这幅身体百毒不侵，但是被箭贯穿的感觉不好受，胸口发凉，背脊上一阵一阵的剧痛。我脚下稍稍移开一些，仍旧踩住明月不放，腾出一只手，将背后的箭拔出来，狠狠插入身前狼妖的手臂，再一个反手将长生斧掷出去，斧子盘旋着带着冷厉风声，打开再度射来的箭，砸入灌木中，一声凄厉叫声，取了放箭人的性命。
长生斧认主，离开我十里之内自己都能回来，但这次刚刚落地，一左一右两个凶悍苗民同时窜了出来，手舞弯刀，直朝我头顶斩落。我情急弯腰趋避，已有一人逼到近前，一刀砍向我的左肩，我任他砍了这一刀。
刀深深的陷入血肉，撕裂一样的疼痛传来，喉口不知何时慢是腥甜。
我左肩略略一抬，让他的刀嵌入更深，一时无法取出，腾出这个时间，长生斧已经回到了右手……
翻转斧头，抡起的斧身带着腥风，朝着那苗民的脖颈斩落。
“你……你不是人。”
最后一个字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单薄的片音，他的头颅已经落地，飞溅的血液模糊了视线，我擦擦眼前的血，看向剩下的唯一一个苗民。这人目睹了他同伴的死，双股站站，脸色苍白，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他原本朝我砍来的刀哐当的落到地上，翻落了车。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肩上深深嵌入的刀取出来，扔到了他身边：“回去告诉……”刚一开口，血液翻腾，全身的疼痛像是要将人撕裂，嘴角一阵阵的湿润腥甜。
我缓了缓，擦去嘴角的血，将话说完：“你们寨子的人，握着天帝如意珠的人，是百毒不侵,不死之身，怕死的别来。”
那人颤抖着手拾起刀，飞快的遁入的草丛。
树林里又恢复的寂静，风的速度很快，吹送着鼻端浓烈的血腥味，似要掩盖方才身侧发生的杀戮。
我喘着气，左右四顾，听见林子里暂时再没有什么声音再接近了，轻轻呼出一口气，脚下一个踉跄，瘫坐在了车顶上。
浑身的伤口都在疼，脑海里密密麻麻尽是发炸一样的痛感。我调动后背的真气流转，一圈一圈的流过伤处，血才止住，然而疼痛却不不止，只一会儿，额头已经密密麻麻的覆上了冷汗，牙齿不由自主的咬在唇上，抵挡着身体里一波一波剧烈疼痛。
“阿娘。”
车里小凤凰怯怯的唤了一声。
我出声应：“没事了……”
穑波第一个掀开车帘出来，方才助我御敌不久，身上已经带了不轻的伤，脸上尽是屈辱神色，一脚将还靠在车边的半截尸体踹开，愤愤道：“我怎么这么没用！”
靠个女人保护他心里不会好受，我虽然明了，此刻也难以分神再劝说什么，张口含住了山茶递过来的草药，苦涩入口，刺激模糊的意识稍稍清醒。
山茶轻声道：“这是毗尸沙花，压在舌底可以吊气，但是不能用多了。”
我点点头，继续调动真气疗伤，分点神一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野狐丝掀开车帘，慢悠悠的走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淡蓝色手帕，将沾血的缰绳擦了又擦，才重新握在手里，轻轻抖一下，牛车便又慢慢的开起来。
“怎么又要走？！”穑波声音里带着薄怒：“你看持瑶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野狐丝淡淡道：“况且走到哪里不是一样？”
穑波哑口无言，愣怔片刻：“那……那我带凤凰离开！”
野狐丝笑：“只怕凤凰一走，十里之内必亡于朱雀手下。”
“……”穑波久久说不出话，只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尽是不忍，仿佛在暗示我不必再管他们的事。
“你当她不想养着凤凰、留着对付朱雀吗。”野狐丝语气冷静，字字直指要害，连我也反驳不得。
穑波虽恼恨他的态度，但想是顾念他终究是局外人，只得咬着唇，愤愤的摔下车帘子，掩住里面小凤凰被惊吓的哭声。
这么个小东西……到底是怎么能必杀朱雀的。
“凤凰要长多久？”我压着舌下毗尸杀花的苦涩，轻声问野狐丝。
“一个月。”
野狐丝脸上出现一丝诡秘的笑容：“只一个月……它将会成为强大的灵兽，朱雀的最大威胁。”
虽然对他的话也不想进信，但是凤凰髓和帝女令的事情确实这样才能最好的解释。就算是为了留着后招，现在也不能让小凤凰去送死。
我有些破釜沉舟的想，反正这幅身体也死不掉，保护凤凰给朱雀留个忌惮，就当留张底牌了，吃点苦不算什么。
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脚踩着车顶的明月，在车轱辘声中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伤处的疼痛减弱了许多，只是失血过多，头还有些昏，唇上也干裂开，轻轻合拢就刺着发疼。
我缓缓睁开眼，面前似有一条碧青色的路，又好像只有无数伫立的高耸榕树，丝缕垂下，在柔和的月光中被映照得像是一片嫩绿的海，藤蔓上海开着紫色的花，缠绕在树干上，牵牵挂挂，柔软缠绵。
野狐丝广袖微动，袖中便有一只白色的杯子飞出来，像是被丝线牵引着一样，在夜色中如白萤般移动着，一会儿停栖在树梢，一会儿挨着藤蔓。我被那杯子吸引，正盯着看，忽然听到野狐丝说了一句：“你的血够多么？”
“……我也不知道。”我答得有些勉强。原本以为换骨以后寻常的刀兵应该伤不了身体了，今天的恶战之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我没能灵活运用真气的原因。
野狐丝呵呵低笑，许久没有再说话，轻轻挥手，将那白玉杯子收回来，递到嘴边，浅浅一试，便挥手将杯子送入了我手中；“知不知道，醍醐醪？”
我伸手接过，只觉得玉杯生寒，握在手中冰寒透骨，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透明的液体，此刻正在微微晃动着，翻出涟漪，清冽的寒香扑面而来，竟然有一丝熏然酒意。
“醍醐藤的花只在午夜开。”野狐丝的声音仍旧淡淡的，萧疏闲适，似在自言自语：“日出之前采集花中露水，就是醍醐醪——味甘而冽，细腻清雅，幽微有花香，是难得的酒中佳品，比之醉草酿有过之而无不及。”停了一停，略偏转头，轻轻催促：“喏……尝尝。”
“现在喝酒好吗？”我握着酒杯有些迟疑。
他一笑：“你需要这个。”
似被他这句话蛊惑一般，我抬手将酒倒入了口中，清冽的香气灌入脑中，藤蔓的微苦，花香的甜美，玉杯的冰寒一时间接连绽放舌尖，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微微的热窜上来，身上的疼痛似乎瞬间减少了不少——
精神刚刚一振，就听到树林里再次窸窸窣窣作响，最后一滴醍醐醪入口，不禁苦笑。
野狐丝优雅的起身，拂去衣间落叶露水，收回那玉杯，朝我意味深长的投来一眼：“我说的没错吧。”说罢便转身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他说得的确不错，在我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又有敌人来的情况下，喝下烈酒镇痛是最好的选择……
我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察觉没有因为左肩的伤势不能用手，从身后拔出了长生斧。
紧接的又是一场恶战，从半夜持续到早上……以马车为中心，四周都是血迹和尸体，整整一个晚上的杀戮让我脚下几乎无法站稳，只能将腿用布条缠在一边的木质顶钩上。
趴在那个被血染红的明月阵法里，浑身软绵绵的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唯有真气还在不知疲惫的一圈一圈流转，不知多少次我想从这车顶逃开，但是一想到走开的后果就是穑波和凤凰因为我的连累送命，脚就像是生在这个明月里了一样，一步也无法挪动。
我剧烈的喘着气，眼前的景物渐渐的看不清了，撑在马车顶上的手不断的发着抖，浑身一动也不动……只有等杀气逼到眼前了，才猛地提一口气抡起斧头斩杀过去。临近极限，反而摆脱了闭眼才能集中精力的习惯——因为闭上眼睛的话会完全失去判断力。
额头上的汗水滴下来，****了眼睫，稍稍抬眼，汗水侵入眼眶就带来细微的刺痛，景色已经看不清，只有成片的碧绿……
我想起来离开那天，他手中拿着这颗漂亮的如意珠，说：“偷盗、布施、杀戮、救死、邪淫、守善、这些亦属万物生生不息的因果循环……”然后将珠子放到了我的囊袋里。
眼睛在这样诡异的模糊之中，像是忽然被什么贯通了，变得清明起来，我努力睁大眼睛，眼前所见的唯有一截一截的脖颈，远远的似乎就能感受得到脉搏跳动和血液的热力。
“天道既然任之，你可循道而为。”
这些人……都是为了如意珠要杀我的。
握着斧子，长生斧贴合着掌心，斧沿还在滴血，冰蛟大张着嘴，跃跃欲出。
一次都可以吗？
我想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必管其中到底都是想取你性命的，还是仅仅只是想来趁机浑水摸鱼的……一次结果了？
我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而剩下的却还有二三十人……要是我在他们之前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斧头可以掷出去，但是每次只能原路返回来，浪费的时间和体力太多。
又有人在接近，刀锋逼到不远处，似乎是我的安静让他以为有了机会……我眼角扫到纠缠在一起的醍醐藤，手中斧头掷出去，勾下长长的一条，掏出袋中的如意珠，绑在藤蔓一端。手抓着藤蔓，快速将珠子打了出去，钉入了对面的一棵树中——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朝着这条藤扑了过来，一截一截脖颈聚集到一起，藤蔓震动，我在眼里迅速看了这些人扑过来的样子，然后将手中的斧头收去长柄，任它沿着藤蔓飞了出去，卷着风声，撕破了绷紧的空气，在风中画出一个凄厉的月牙形。
醍醐藤上还沾着淡淡的酒香，在被斧头划破的瞬间浓烈了一些，然而只是一瞬便被血腥味盖住了……
斧头最后从地上飞回了手里，身边已经安静的没有一丝气息，效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将斧头收了回去，藤蔓顶端的珠子扯回来，再放入囊中。
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我看见野狐丝先从车里走了出来，掠上车顶蹲在我身前，淡灰色的眼眸映着朝霞。
他不动，就这么静静蹲着看我，许久，只是将我凌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轻轻说了一句：“真漂亮……”
停了停，似乎担心我听不懂，眼里蕴的笑意更深：“在下还是头一次看见……”
我听着他这句话，又像是听不懂，伸手去拽住那长长的垂在眼前的袍子，打断他的话：“我不行了，帮我找个地方和他们躲躲。”
他却似乎听不见我说话，只固执的将上一句说完：“头一次……醍醐藤开红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