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在这个绣面獠子的小村里看到洛子渊，我心里突突的跳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筷子，他敏锐的捕捉到这点动作，目光移开，一扫野狐丝和穑波，便又对着我，笑吟吟的道：“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他们也没有。”
此时那绣面獠子的族长才站起来，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洛先生，你回来了。”又对我们道：“既然是洛先生的朋友，那更应该厚待了，几位用完了晚餐，请随我到我家休息。”
“多谢招待，不必了。”野狐丝抢在我前面回答，目光制止了我说话，一面道：“在村外歇一晚便可。”
我见他似乎有戒备，便也没有说话。
村长又客气了几句，见野狐丝神色坚决，也便不再劝了。
此时洛子渊才提着筷子，笑看我一眼，闲闲的出声：“怎不见青徽，不过短短几日，你身边又换了个人么？”停了一停，促狭道：“术法见涨。”
“哪里哪里……”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不屑之色闪过，我忍不住出声反驳：“再涨还是比不上你找宝贝的本事。”
“总比你——”洛子渊还欲反唇相讥，挑了挑眉，自嘲的一笑，终没有再说。
族长似见情状有些尴尬，便笑着化解道：“洛先生找宝贝的本事，那是一流的，比我寨子里的那些小伙子强过几重山！”
洛子渊笑：“族长过奖，通天犀不日自当奉上。”
族长一瞬表情有些怪异，朝我和野狐丝看了一眼，口中还是笑着：“……洛先生出马，自然不成问题。”
看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有什么秘密，只是我不想横生枝节，便没有再想。
吃完晚饭，穑波说要去附近看看，凤凰回到牛车里睡觉，我不敢大意，只躺在牛车顶上休息。睡了一会儿，野狐丝不知去了哪里，果然洛子渊来找我了。
感觉到气息不对，我抓住长生斧坐起来。
他慢慢走近，看着拉车的青牛，对着我笑，意味不明：“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那四件宝贝，你收集了几件。”我问他，停了一停，压低声音：“来这个寨子，又是打哪个宝贝的主意？”
洛子渊笑出声：“你还是这么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挑一挑眉：“我只找到了浮光裘一样，龙角钗和紫玉函都被更厉害的人拿去了，凑不齐一百万铢的宝贝，只能帮这些獠子找通天犀。他们答应给我五十万铢当做酬劳。”
“你知不知道……罗浮寨被灭的消息？”
洛子渊静了一会儿，道：“朱雀苏公子所为。”
“因为凤凰髓？”
“你知道了？”他笑。
“凤凰髓到底是被谁偷了？”我看向他在黑暗中灼灼的双眸，轻声问，一问完，洛子渊笑意更甚：“你怀疑是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道：“我做了的事，从来没有不承认的。那凤凰髓关系苏公子生死，试问整个八荒谁人敢取？”停了停，一字一顿的：“取凤凰髓的，不是苏公子本人，就是九天上的神。”
如果是苏公子本人，只能证明现在凤凰的处境很危险。这个苏公子说不定现在就在附近，因为早上山茶说凤凰髓几乎和我们同时离开八荒。
如果是神……
“还有哪个神会和人开这种玩笑吗？”我禁不住发问。
洛子渊摇摇头：“你以为神就无欲无求了吗？”
“都已经成神了……还有什么不足的？”我反问。
洛子渊眼里忽然闪过微冷的光，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成神？”
我被他言中心事，怔了怔，很快掩下：“谁不想，可是想也没用，这要看机缘吧。”
洛子渊想了一想，点头：“是……得看机缘。”
他转过身，抬起头，微曲的发散落颊边，随风纠缠着，青衣被夜风鼓舞，他持着膨胀起来的袖子，将双手负到了身后，看着原野上方干纯粹的夜空：“机缘……可遇而不可求……天命不与我，我又奈何。”
瞧他忽的神情落寞，我也不再说话，一时二人的静静的，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说；“为了与一人比肩，就算一路披荆斩棘也绝不放弃……你做过这样的蠢事么？”
他的前一句话听到耳里，我被刺了一样，猛的转过头去，以为被他知道了什么。却听他又加上了后一句，月光虽然淡薄，也能看出脸上自嘲神色，才知道说的并不是我——
难道他是为了能接近谁……所以才想要成神的？
洛子渊笑：“很吃惊么？”他看着我，一时目光柔和，这样的神情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洛子渊嘴角上扬，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一年以前，我初到八荒，见万人向财，对此嗤之以鼻。蜗居在城里每天卖面，与那些腌臜之人为伍，不过寻个落脚之处，只望好生读书修行，凭己之力，有朝一日能得道升天。却不料……”他低声笑起来：“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少司命要出世，第一步，竟还是要钱。”
听这话我感慨非常，直想出声赞同，原本以为钱财权势只在我以前的世界万能，却不料到这里也是一样。
对他的话共鸣之故，一时也对洛子渊映像有些改观，心想这人虽然狡猾刻薄了些，却难得的有些傲气和风骨。
洛子渊静了一静，便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缓缓的走开了：“今晚喝了些酒，说了有点多了，你忘了罢，有缘他日再见。”
“他的前身，是只青蛇呢。”山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幽幽的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我转头问她。山茶咬了咬唇，轻声说：“身上有蛇的气息。”
“那你能看出……”我四顾了一圈，压低声音：“野狐丝是什么？”
山茶摇摇头：“他身上带着辟尘珠，看不出。”
我与山茶又闲话了片刻，她才走远了。山茶是鬼灵不需要休息，却很需要吸取精气，原本最好的是给她点檀香沉香之类的供奉，但是路上找不到，她只能聊以地气接济，晚上要寻阴气极重的地方落脚。
我躺在马车顶上睡着，半夜中察觉有谁将一幅被子盖在了身上，挡住风倒是温暖了一些，拉住翻个身，又模模糊糊的睡去了。
如此歇过一夜，第二天就别过寨子里的人往东走了，族长特别叮嘱要绕过五色原，说是上面多猛兽，尤其是成群结队的犀群，这些犀牛常年被绣面獠子追捕，警觉性很高。其中有一头犀王更是活了百年以上，近乎成精，百人同去也拿它不下，反而折损不少的人。
听说洛子渊天还没有亮，就一个人独自去了五色原。
“你那位朋友要去取的通天犀，说不定就是犀王的。”野狐丝持着缰绳，闲闲的说。
我找不到话好回答，只嗯了一声，把长生斧对着光细细的擦拭，冰蛟反射出近乎透明的色泽，握在手中依旧凉凉的。
眼前的景色渐渐的越来越开阔，山变得少，大片大片草原上，偶尔点缀的巨大湖泊都像是玉块，波光粼粼，飞鸟展翅，映衬着远处巍峨的苏岭景色很怡人。偶尔经过些小小村落，有人圈羊牧马，不像南荒，繁盛得有些逼仄。
只是没了顶上绿树的遮挡，烈日灼人，我不由自主的摸着长斧上的冰蛟，将它放到脸上贴着，只恨不得这蛟能动，这个心念一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察觉那冰蛟的眼睛睁得大了一些，身上的寒气也越发重……
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野兽的怒吼，伴着野狐丝的声音：“看前面！”
一抬起头，前方不远处赫然一群犀牛，虽然隔着一片湖水，依旧清晰可见其中一只巨大的白犀，白色在青碧草原上格外明显，身子跟小山一样高，呼呼的喷着气，头顶上犀角尖利，有黑白点纹，此刻双目血红，不断的挣扎着，四处的犀牛见状都纷纷闪避开——
再仔细一看，一抹青影轻飘飘的像是浮在犀牛上方，手中却用一条像是丝线的东西，死死套在犀牛角上，随着那白犀的横冲直撞忽高忽低。
“胆子真大。”野狐丝淡淡道：“独自一人，竟敢动五色原的犀王。”
话音刚落，不知是因为什么，那条线忽然从中断掉了，青影向后猛的栽下，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朝后掉落，重重摔在草地上。那白犀似是受了巨大侮辱一般，目中血红更深，飞快的朝着青影掉落的地方奔去，尖利的角朝下一撞一顶一挑——
便又看见他的身体像是薄薄的纸片一样，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再度落到地上，霎时间尘土飞扬，而那白犀依旧没有消气，又朝他的方向奔去。
看到这里，我已经站不下去，匆忙之间只得委托野狐丝代替我站一下车顶。握紧长生斧点足掠过去，一脚踩在水面上借力，几次纵跃到对面，在犀牛角又要撞来之前抓住地上破絮袋一样的身体，飞快的逃离开几丈远，手上的重量惯性带得我身体往前一倾，抱着他的身体在草地上翻滚几圈才堪堪停住。
洛子渊嘴边都是血，皱着眉，睁开眼，又闭上：“你怎么……”
我来不及回答，因为白犀撞了个空，怒气更高，转身发足朝这边狂奔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