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祭坛上祭司吟唱的声音，天色慢慢暗下来，云似乎都聚到了一块，将整片天际密密匝匝压得像是要落下来，凤凰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小声的说：“阿……阿娘……真的要下雨了吗？”我无暇回答她，目光随着神坛往上，移到阴云密布的天上。
忽的一道闪电掠过，小凤凰吓得放开我的手捂住耳朵，我眼睛被闪得眼前有些发白，还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天上，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神坛上的人统统站住了脚步，挨个跪下，做出迎神的姿势。
就在仿佛那道熟悉的白影随时都会出现的时候，天际蓦地一亮，红衣翩然而下……我呼吸窒了一下，直到看清衣下包裹的身体玲珑曼妙，墨发如绿云，眉眼含清波，正是湘夫人。心跳渐渐恢复平静，我拉着凤凰躲到更隐蔽的桑木林间，移动之时见湘夫人静静的往神坛上一站，四周的人都甚是诧异，却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下拜叩首。
我转过身，背靠着树干，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听见湘夫人问：“请的不是我？”
“正是……真是神尊……”回答的声音瑟瑟发抖。
湘夫人笑了，声如银铃：“说吧，为何。”
无人敢回答，她的笑声更甚：“莫不是为了将此处生灵都当做祭品……”声音放慢了，甜美里透着淡淡的杀气：“请我来享用么。”
“神尊息怒！我等……我等是想求神尊……了结……了结朱雀公子。”
我心里暗暗心惊，这朱雀真是树敌众多，多少人都恨不得要了他的命。自己杀不了，就要靠神来杀。
湘夫人的笑声传来，明明是笑，却带着一丝阴郁的低沉：“求人寿早终，这好像是大司命管的事罢？”
话音刚落，那边求饶声此起彼伏，叫苦连连。祭司似也知道骗不过她，兀自告罪请罚。
“罢了，我也是恰逢至此，否则也不会过来。”待他们哭号得声音沙哑，湘夫人终于出声：“大司命岂是尔等能请来的。将三牲投入掖水中，焚了这神坛，念息神咒百变，谢惊扰之罪吧。”
众人哪里敢违抗，忙不迭的应声，谢她不降罪。
湘夫人道：“从前帝女请神，河伯早已明喻，杀朱雀者必白凤，此分定命数，虽为神不能改，你们有这等闲情请神，不如求凤凰去。”她说完，风声忽起，似有衣袂翩然窸窣之声，似乎要去了。
凤凰忽然抓紧我的手，悄声说：“阿娘……杀朱雀者必白凤，说的是我么？”
我正要回答，忽然感觉一阵香风拂面，面前有人落地，忙扯了凤凰在身后，正要拔斧，手已被一只柔软的手扣住了，抬头正看见湘夫人站在我面前，笑靥盈盈的看着我；“小丫头，又见面了。”
“湘夫人……”我怔怔的望着她，见她原本清幽雅致的面容染上了风霜之色，眉尾上扬，微红的眼睑之间染着一层淡淡媚色，只有笑声依旧如银铃，拂人心弦：“你见到他了罢？”
我只一想便知道她说的他是谁，点点头：“在……扶阳城中，只远远看了一眼。”
湘夫人朝着扶阳城的方向看去，久久不说话。
想她现在心里不好受，我没有说话，只感觉小凤凰在背后轻轻发着抖，伸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她。
“谢了。”湘夫人转过头来，笑意依旧不变。我以为她要追上去，正要道别，却不料她只携了我一只手，轻声问道：“你喜欢上他了？”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的想要抽手。湘夫人只一笑，牢牢握住那只手不放：“我帮你看着凤凰，让你去见他。”停了一停，定定道：“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连她也做不到的事，一定麻烦至极。想着现在实在不宜横生枝节，我正想拒绝，眼前便是一黑，接着天旋地转……景色变换，只有湘夫人细腻甜美的声音依旧贴在耳侧：“我让你远远的看他一眼，你便去帮我查查云华夫人的生辰盘好不好？”
话才说完，我脚下一软，只得抓住身前的石头稳住身形，手才一动，踩的便变作了实地，软软的似是白雪，抬眼一眼，正是银装素裹的空桑山顶。我心里不满湘夫人的自作主张，赌气的站在原地不动。湘夫人的声音继续响起来：“往前走，你不想见见他么。”
被她这句话一说，眼前远远看见六爻亭的银铃，心里又痒痒的，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山石移开，庭院里风卷飞雪，石桌两椅，一白一黄两影子正在对坐下棋。白衣的正是大司命，他此刻手持了黑子，拈在指尖把玩着，雪落了满衣，让人看了便生出想要替他拂去的念头，心念才一动，湘夫人声音又起：“不得靠近，远远看一眼便罢了，他看不见你。”我站住不动，看着他慢慢将黑子落到棋盘上，手落之处，飞雪飘开，棋盘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回来。”他淡淡道：“与你一魄下棋，实在无趣。”
湘君持着白子，久久不动：“三魂七魄本就该与天地玄黄融为一体，分在何处又有什么相干。”
大司命抬眼看着他，声音冰冷：“你想魂飞魄散，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
湘君手中玩着一串珊瑚珠子一样的赤色仙草，指尖揉着草上红实，目光转到我的方向，微微一笑；“她……”顿了顿，声音稍提高了一些：“这么多年，我宁愿舍烟霞放旷之乐，冒尘世腥膻之路，混迹鸡鹜之群，窥阅蜉蝣之境，也不愿再对着她。”
“既如此，你何必还要分一魄在天上陪她。”
湘君不答，将手中白子落下：“瑶姬去后，我已心灰意冷，什么与天地同寿，只觉腻烦。”
大司命不语，默默再落一子。
“你当能知我。”湘君道：“灵萱一死，你的空桑山就百年如冬，不曾变化。”
这个名字猛地入耳，我浑身抑制不住的颤了一下，听得心里慢慢的揪起，五味杂陈，害怕听到大司命的回答，转过身见脚下无路可走，我在心里唤湘夫人，却久久不闻回音。
“天道往复循环，灵萱走了自有持瑶来，这一局棋后，空桑山碧桃花定会再开。”
正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他的回答已经传来。
我听到耳里，一时怔住了，半天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想要我往喜欢的方向想，虽不确定，却怎么也不敢往细了体味。
湘君棋子落盘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天地万物，当真事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么。”
“天地万物本有其道，知不如不知，掌不如不掌，但无为而已。”
湘君拊掌而笑：“好个无为，不愧是个无情无性的上上尊神，我看不透这一层，难怪堕了左道了。”声音渐渐低下去：“东皇还瞒着你一件大事呢，真想知道你晓得那真相之后，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引人探究，听到耳朵里像是几只猫爪子挠着心，等了许久，却只听大司命说了一句：“该你落子了。”
心中虽然失望，也无法可想，一时无声……
这时湘夫人似乎也回转过神，声音迢递而来，带些与方才不同的虚渺：“往前走，别怕，云海不过是唬人的，你朝中间走。”
受了她的蛊惑一般，我抬脚朝着虚空中的云海踏去，脚落下如履平地，看着脚下流云万千，云如海浩瀚，连绵天际翻腾流转不绝，似乎不论是蟪蛄朝露，还是亘古时光，都只是这云海中的尘沙一粟，一时竟忘记身处何地何境。
“云海中有天机台，看到了吗，白玉为基座，三面有梯，你从正中的梯子上去，你身上有他的神力护体，不会惊扰护台的混沌兽，切记莫要对上它的眼睛。”
我依言走到天机台。
混沌兽狮头犬身，身有巨翼，此时敛着，闭目坐在梯前，吞吐云雾，喉间偶尔的一声低嚎，便使得云海震动，脚下微缠。
我只扫一眼，不敢再看，脚下有些发软，依着湘夫人的话走到了天机台上。
抬头一看，方才还是漫天的云海，此时天上竟然都是星辰，密密匝匝铺天盖地，盖在浓黑的夜空上，星云浩渺，不停的缓缓动着，或有相交，或有陨落，时时不断，满目星光，目不暇接。
“问云华夫人。”
我心里想到云华夫人，然而面前星辰没有任何的变化。
“不可能。”湘夫人震惊的声音响起来：“看见天书了吗，翻开看看。”
我这才看到天机台中间有台桌子，桌上搁着薄薄的册子，薄得像是一片星光。“就是这个，打开。”湘夫人说。
我屏住呼吸，轻轻翻开这册薄薄的册子。
“闭上眼。”湘夫人忙道。
我不敢大意，依言闭上。
“你现在还是人身，窥天机是要折寿的。”湘夫人道。
我心里暗暗怨她早不说，又想到就算早说了她也一样将我带过来，这个时候提了也只是提醒，并不是要放过我，还不如顺到底，卖她一个人情，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既然都到这里了，您请说吧。”
“小丫头，谢谢了，算是我欠你的。”湘夫人叹了口气：“默念云华夫人瑶姬的名字，再低下头。”
我依言念完，低头一眼扫去，短短几行字，扫到最后，大吃一惊。
“看到什么了？她……她几时才会醒来？”湘夫人紧张的问。
“她……”我愣愣的看着那行字，确认不会会错意思，才道：“她……不会醒了。”
天书上赫然写着——登天后一千三百年，与湘君饮，乘冰槎坠九天，魂魄尽散。
再无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