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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贤妻

中秋刚过,这天气却依然像三伏天儿般炎热。新媳妇儿青伶戴了个斗笠遮着日头,沿着自家的田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奋力割着麦黍。

连着几日没有下雨,这毒日头一直晒到骨子里头不说,连吸进腔子的气儿都火辣辣的,仿若一把烈火般自舌尖儿烧到心口。田垄边上的几颗槐树下,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农人端着盛水的泥碗,恶狠狠的咒骂着这见鬼的天气,和这见鬼的日子。

任青伶左手拢起一把麦穗,右手镰刀轻轻一带,‘嚓’的一声轻响,早已沉的弯腰的麦秆便整齐的断了开来。她将手中的麦穗儿堆到一旁,直起身子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腰肢,手臂上细密的汗珠结成了束滚了下去,沿着白皙的手指攀上光滑的镰杆儿,又顺着新月般的镰刃砸在地上,蒸起一团水气。

她用满是血痕的左手将粘在额前的几缕乱发拢到脑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稍显生钝的镰刀。磨刀的砥石张有些日子没来村里了,也难怪,正是秋收农忙的时节,像永丰、九原那样的大城里有的是人需要磨刀,要是赶上好光景,一天赚上半匹绢布也不是不可能。有那样好的地方,人家又何必专门翻两道岗子来这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木耳村呢?

听老人们说呐,早先年的木耳村,那也是十里八村响当当的集镇,村里村外不下百户,就连县里的县令老爷,都在村外五里的矮坡上盖有邬堡(注1)。那时候全村人都是县令老爷家的庄客,虽然年年的收成大半都要交上去,可是交完租子后,大家便可以守着剩下来的粮食过一个省心年。万一年景不好,碰上点旱涝胡灾什么的,好心的县令老爷还会减租,甚至让大家进邬堡帮佣换点粮食。日子虽然不富裕,可也乐得自在。

可惜好景不长,这日子眨眼就到了武平元年。北齐和北周在边境上掐来掐去,这年号和皇帝换起来也让人揪心的紧。自任青伶出生到现在,短短十二年的时间里居然换了七个年号。大家不光记不住年号,就连手里的大钱,也是五花八门好几种,今天还能换来斗米的一串大钱,明天没准就成了废铜一块儿。

听说这年号代表了皇帝和朝代的气运,你说咋就换得这勤快呢?换年号就换年号吧,这些刚登基的皇帝不论大小,偏偏都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这个大赦天下,那个索籍均田。春天这土地还是你自己个儿的,到秋天眼瞅着地里的麦子熟了,却又被朝廷收上去分给了别人。今天东村的王三麻子刚因为偷鸡摸狗进了县衙,明天没准就因为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再给放出来。

好心的县令大人经受不起几乎每两年交一次‘新皇贺仪’(注2),索性拍拍屁股跑到江南的陈国去了,听说那可是个好地方,人人绫罗绸缎,家家碗里有肉。县令大人到南方享福去了,把这一堆烂摊子丢给了新来的张县令。要说起来,这张县令也是大家出身,读过圣贤书的人,那吟出来的诗词歌赋连皇帝老爷都是亲口赞赏过的。可就这么一个读圣贤书的人,搜刮起人来咋就比那劫道儿的响马还厉害呢?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剥皮的太守’,这张县令一来,本来就地贫民苦的九原县更是雪上加霜,家破人亡,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村子里稍微年轻力壮点儿的,不是做了响马,就是都逃到了外边,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庄现在望去,残屋败瓦,满目的凋零。

在暑气中有些扭曲的官道之上远远行来两匹驽马,马上的官差缁衣小帽,衣敞半解、顾盼生威,一副小人嘴脸。闾长张虎端着水碗迎了上去,却被对方一鞭打开,缺角的泥碗和几枚垫在碗下的大钱腾空飞起,惊起草甸子中几只飞蝗。

又要改元了吗?任青伶自麦穗间抬起了头,细眉微蹙,眼睛里满是担忧。身下这二十亩薄田是去年隋高祖皇帝登基的时候随着‘开皇’的年号一起颁下来的,大伙用心拾掇一年,好不容易有了收成,这保命的地要是再收回去了,那可就连大家最后一丝生的希望也收走了。

两位官差连马都没下,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张闾长收起了谄媚的笑脸,对着二人带起的尘烟啐了一口,伸手将挂在树枝上的一口破锣摘下,铛铛铛的敲了起来。你别看这闾长在官差面前跟个孙子似的,平时可威风的紧,后世里那人人熟知的水浒英雄,晁盖晁天王,也不过就是个乡里的里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在那个年代,每个村的里正、闾长,那可都是地头蛇似的大人物。

“张当家的,官府又传下啥话来了,是改年号啊,还是收地?”正在附近地里劳作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张虎看看人差不多齐了,便将破锣挂到一旁,冲众人拱手道:“诸位父老,托大家的福,不是这些事儿!”

“那是啥事儿啊,张当家的,你可得多替咱乡里跟官差老爷说说好话。要是县令老爷再加租子,我王二牛就是出去要饭也不种这地了。”边上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汉子单手撑着树干磕了磕破鞋里面的石子儿,高声恳求道,顿时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张虎挥了挥双手,喊道:“诸位,诸位父老!大家静一静,这回不是县令老爷的意思,是皇上他老人家吩咐的!”皇上的面子还是比县令的大,一干村民一听皇上这两个字,立马都安静了下来。

张虎见众人静了,抿了抿嘴唇道:“皇上他老人家传下话来,今年北境不安,让咱们呐,一户出一丁,去北边筑城…”

他这话刚说一半,人群里可就炸了堆儿,住在村东头的赵宝贵低声嘀咕道:“咱年中时候不是已经去九原挖了半个月的护城河吗,怎么还要出劳役?”

王二年点头称是,附和道:“赵兄弟说得对哇,而且咱九原这地方都是些什么人,又有哪个会筑城了,怕是去了浪费半天辛苦,到最后连个土墙都垒不好!”

赵家娘子一个妇道人家,想法和这些大老爷们儿不一样,听他们这么说,也出声道:“这把男人都拉走了,地里的庄稼谁收哇,要是赶不及收粮食,让秋雨一拍,非得烂到地里不可!”

看到人们满腹的牢骚,张虎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悦,眯着眼睛扫了一圈,扬声道:“吵什么吵!刚才官差说了,这次筑城乃是将废弃不用的光禄城重新修缮,补补破墙,修修城门罢了,又不是新筑一座城!都给我记清楚了,五日后辰时一刻,全村出劳役的民壮在九原城下集合,迟了的与逃军同罪。到时候不止咱木耳村,十里八乡的民壮以及护粮队的辎重也会一道启程,大家一起走也算有个照应。当然,朝廷也不能让咱们白出力,今年的赋税,免一半儿!”

大家一听免了一半的赋税,顿时笑逐颜开,刚刚生出来的一点怨气也消失了。这男人走了,家里不是还有女人和孩子嘛,就算大家辛苦点,可省下的那一半租子进城可是能换来不少的大钱。有了这些钱,便可以买两匹布,再挂几斤肉,全家热热闹闹的过个好年了。

村民们在感恩戴德的时候,又何尝知道,这条政令在传到县里的时候,明明就是出劳役的农户减免全部赋税,小吏受县令所命下来传达的时候,已成了减免七成赋税,到了闾长张虎的嘴里,却仅剩下五成…

人群慢慢散去,露出一脸焦急的任青伶,她上前几步凑到张虎身边,低声问道:“张伯父,我爹他们去塞北贩货,到现在还没回来,您看…”

“这,任兄他…”张虎也是一脸的为难。任青伶她爹任威,当年和张虎同为一村的猎户,两家时常互相照应,有通家之好,任青伶和闾长张虎的女儿张翠,也情同姐妹。

后来时局艰难,任威便带了两个儿子弃了老本行,做起了出塞的行商,用中原的锦布、盐茶去草原上换一点马匹、皮革。因为为人精明义气,再加上弓马娴熟,这任威干了几年,倒还真赚了些银钱。

不过那时候的商人地位很是低下,就算有几个钱,也很受别人瞧不起,任威家里也时常受村里的里正闾长压榨。那一年,正赶上村里的闾正犯了点错,得罪了新来的张县令。于是任威便出钱给张猎户上下打点,最后求来这么个闾长的肥差,一是全了兄弟之义,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能少受点那腌臜闲气。要说起来,这任威啊,对他张猎户有再造之恩。

张虎眉毛绞在一起,苦着脸道:“幺妹儿啊,这事儿,伯父也为难呐!”他摇了摇头,缓缓道:“这要是其他事儿,我这当兄弟的,说什么也得帮任家大哥挡下。可这次是皇上下的旨意啊,刚才那个官差都说了,要是有半点差池,可是要掉脑袋的!”

任青伶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她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最大官儿,也不过就是这个抱着自己长大的张伯父,现在连他也没有办法,那…

她两只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焦急道:“张伯父,我娘那里还有些余钱,您看能不能到县里打点一下…”

“不可能的!”张虎揪起一把草嵩,有些烦躁的扯着道:“这次可是朝廷下的命令,那可是圣旨,不用说他一个小小的九原令,就算是五原太守,并州刺史那些地方大员也不敢有一点忤逆。咱们恐怕,还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但凭伯父吩咐!”

“恩…你先别急,伯父我自有计较。”他沉吟了一会儿,上上下下打量着任青伶道:“幺妹儿啊,你这身子骨也算挺硬实,要不你就借着你哥哥的名义跟着去一趟吧。一来呢,帮你家把徭役顶了,二来呢,也正好跟着照顾一下你家那个相公,你也知道他那样子,呵呵呵…”

说起她相公的时候,这个一直都很和蔼的伯父脸上,一丝不屑和惋惜之色一闪而逝。任青伶好似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似的,点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到时候我与相公出门在外,还望伯父帮衬一二,青伶在此谢过了。”

“哎,幺妹儿说得哪里话,要不是你伯父我家没有男丁,说啥也不会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干那男人的活计。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等到了地方以后,伯父给你安排个轻省点的活儿,脏活累活自有别人去干!”

“如此,那青伶就谢过伯父了!”任青伶也知道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赶忙行礼谢道。

张虎一摆手:“说这些干什么,咱们两家…”他话还未说完,却见官道之上远远跑来一人,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样貌和任青伶有七八分相似,只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寻着任青伶便喊道:“幺妹儿啊!赶紧回家吧,姑爷他,不行啦!”

(注1: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世家大族蓬勃发展,大量的浮户和客户都依附在世家大族周围,形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地方社会单位,遍布北方的邬堡和遍布南方的乔郡县,便是私家权利的典型体现。

注2:各级官员借新皇登基而采取的一种压榨下级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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