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我与十六格格的相处日渐融洽,她还时常找我一处说话。十六格格才思敏捷,遣词用句却多不合时宜,她胸无城府,却无所顾忌,常有惊世骇俗之语。与这样一位言动豪爽,绝不做作之人来往,我也能略脱礼数,少了几分压抑与负担。
热了好些天,今日掌灯时分终于盼来了甘霖,电闪雷鸣,倾盆而下。诗情打趣着说,现在才是名副其实的听雨斋啊,可惜只有诗情,没有画意了。十六格格马上回了一句,要想成为诗人,请到外面去,那才是诗人,真正的“湿人”。诗情不解其意,只见得众人抿嘴偷笑,唯有十六格格郑重其事,手指着外面连说了几声“快去,快去”。等到她幡然醒悟之时,十六格格才大笑着显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促狭鬼模样。
瓢泼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晚膳过后又恢复了平静,只余牛毛小雨,丝丝缕缕缠绵不断。我伸手去接,雨点淅沥,细雨中的听雨斋空旷清远,青草与泥土的淡淡芬芳迎面而来,让我起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诗情和鸣翠伺候十六格格沐浴,我对吟荷说要出去遛弯儿消食,她笑着递给我一把油纸伞,我婉言谢绝了。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只可惜没有竹杖芒鞋,学不来东坡先生的一蓑烟雨任平生。
踏着铺满落花的三寸青石小路,清香扑鼻,更觉心旷神怡。一路上都没遇着一个宫女太监让我愈发随意,我信步走着,偶尔驻足,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这份幽静自在,我实在爱极。
忽而清风拂来一阵悠远箫声,箫声时高时低,忽急忽徐,煞是动情。断断续续的箫声不显突兀,反倒与眼下清幽相得益彰,我循着箫声前行,箫声愈见清晰,映入眼帘的还有一树香雪玉兰。枝头上的馥郁白花束素婷婷,细雨蒙蒙处偶有雪片飞舞,欲将清露作芳尘。吹箫之人只着一袭银色长袍,通身上下无一装饰,独立于飘零花雨中,这般飘然出尘,真疑是谪仙下凡。我不敢走近,站在原地静静听着,静静看着,竟是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一瞬间便失了神。男子缓缓抬头,明显怔了一怔,随即舒展一笑,极为温和柔宛,仿若淡淡辉光氤氲在他的嘴角。
我的心,乱了……
男子单手执箫,负手缓步向前,淡淡开口:“姑娘,可是惊扰到了姑娘……”我呆呆看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又轻唤了一声“姑娘……”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盯着他看的失神模样,脸上一热,支支吾吾起来:“是我……惊扰了公子,该是……我……向公子赔罪。”说着,便要屈膝福身,他轻笑道:“姑娘不必多礼,这里清静宜人,你我相遇在此,便是有缘之人。只是夜已深沉,姑娘独自一人在深宫中行走,恐有不妥。回头只怕宫门要下钥了。”经他一提醒,我才醒悟自己出门已近一个时辰,是应该回去了。低眉又福了福,我说道:“多谢公子提醒,小女是该回去了。”我迅速转身,不愿他看见我脸红如血的羞窘之相,正欲迈开步子,眼前却是一个分岔路口,糟糕——
我原意按着来时的路走回去,现在却难以分辨是哪一条,不禁懊恼埋怨起来,人家只是在玉兰树下吹吹箫,就把你的七魂六魄都给勾走了,连回去的路都记不起来,真是要死了!
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姑娘可是记不起路了?姑娘要去哪儿,不妨让在下带路,我对这里还是蛮熟的。”我心花怒放,回身笑道:“多谢公子,小女要去听雨斋,劳烦公子带路。”“听雨斋……”他想了一会儿,走至我身旁,说道:“姑娘请随我来。”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让我一路红到了脖子根,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过多的起伏,却极是温润动听,令人心安。我毫不犹豫地随着他的脚步前行,竟无察觉我与他只不过初见,言语还不到十句。
一路上我低着头闷闷地走,他不曾开口说话,我也不愿破坏了此刻的幽静气氛,只是心儿“扑通扑通”,竟是越跳越快,我既想与他多呆一刻,转念又想快些到听雨斋,手中绞着绣帕不自知,当真窘迫不已。
“前面就是听雨斋了,姑娘小心走好。”声音低低传来,吓了我一跳。我抬头,果然前面不远处是斋前的若干海棠。
我侧身正欲道谢,只见他已彳亍走远,慢慢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不免感叹几声,迈步进了听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