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目中,那女子由远及近,翩然而至,清素若九秋高菊,亦难掩其天成之姿,过人之色,只不知精致修饰起来,又岂是怎样的艳绝尘寰,惊天动地。万万想不到方才一曲雄迈壮远,所演者竟是一似水佳人,再细看去,那女子如画眉目,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恍惚间,油生风吹花影动,疑是故人来之感。
“八哥目不转睛,可是认识这小妮子?”胤禩右侧的九阿哥胤禟笑容轻佻暧昧。
胤禩微微蹙眉,凝神想了一会儿,“一面之缘,何足挂齿,我也没问她的姓名。”
胤禟语调嬉戏,说:“可真是巧了,我也见过她。那个名唤若水的丫头,说起话来可不饶人,十四弟都奈何不得。”
胤禩问道:“你们何时见过?”
“也只是前不久的事儿,她替明德大人那丫头寻风筝,正巧我和十四弟就撞着了她,后来还撞见了四哥和一位姓年的秀女。”胤禟声音显得极为空旷悠远,只简简单单略过此事,忽又笑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定是说话没有轻重,没防头得罪了谁,才跟了十六格格。说起来,皇阿玛那时候有多宠她,八哥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她这样卖力,皇阿玛倒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却唤那吹箫的来回话……”
“好了,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胤禟正说到兴头上,被胤禩一声低喝截住,讪了一会子,只不敢再言语。
月色愈发深沉,乾清宫前处处花灯闪灼,时时细乐声喧,席间觥筹交错,更有小阿哥、小格格当中追逐玩闹,一众太监宫女、丫头婆子们紧跟其后,满口叫着“小祖宗”赶个不停。倏忽礼花升天,火树银花,映照金窗玉栏,转瞬香屑布地。焰火绚丽精湛,引人目不暇接,众位惊叹欢呼,屏气凝神流连于华彩缤纷之间。中秋团圆佳节,席间其乐融融,康熙儿孙满堂,焰火争辉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命众人尽兴。礼花毕,台上优伶轻敲檀板,款启二胡,演的是嫦娥吞药升仙选段,兰花势一指,缠绵开口。
子时将近,欢宴结束,紫禁城徐徐沉寂。
我将皇上赏赐下的暖脂玉佩垂于十六格格腰际,玉佩晶润,与她身上妆饰倒也是相得益彰。格格兴高采烈,捧着玉佩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说道:“这块玉,卖了可大发了!”我笑着说:“这是皇上赏给您的,当然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格格可要好生看管,莫磕着碰着了方是。”
“好好好,我了解,”她转身又道,“诗小情,你先回去放好洗澡水,等一下我回去要好好沐浴一下。”
“格格,奴才名叫诗情,不是什么诗小情,诗某某之类,您就不能好好儿唤奴才的名字吗?”诗情挤眉瞪眼,一脸委屈劲儿。
“给你点阳光就灿烂,啰嗦什么,还不快去,诗大情!”十六格格挥挥手,手上的纱绢随之扑棱飞舞。
“格格,大晚上哪来的阳光,奴才又怎么会灿烂?奴才告退。”诗情忍笑领命去了。
“可恨啊……”十六格格稍稍一跺脚,小嘴一努,“算了,算了,我们走吧。”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前两步,突然又像想起什么,转身不好意思起来,“刚才的晚宴持续到现在,我大脑还兴奋着,睡不着觉,你陪我到处走走?”
我微微颔首,只见她兴致高昂地蹦将过来,牵起我的手便要往前走。
我止住她,笑言道:“格格为主,我为仆,这样两手相牵,并肩而行实在不合规矩。”说着,便要抽开手来,没想到,她却是越握越紧。
她的笑意深入眼底,“怕什么,这么晚了,这附近又没有人来往。现在难得好兴致,去他的礼仪规矩,更何况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应该这样手拉着手啊。”
她说得颇为动情,“朋友”这软糯字眼更是让我内心激荡连连,断然不会拂了她的好意,遂由着她牵着、领着。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出的丑可就大发了。”我们闲步走着,她忽然一言,让我怔了一怔。
我略侧过头去,“格格说的是哪里的话,你遭罪,我哪儿有坐视不管之理?我不过是吹吹奏奏而已。”
“不管如何,我是真心谢谢你,不管是刚才,还是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又或者是眼下,或者是将来,总之我真的很谢谢你。”她不遮不掩,直直瞧着我。
她的眸子一脉汪汪,细听嗓音,竟有些许哽噎。她本是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我也就习以为常,如今见她秋水波光,哀哀欲泣,惹人分外怜爱。我软声道:“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竟说这些话,那时候我与你掏心掏肺,你还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跟皇上,皇阿玛说的话,也有人告诉我了,”面若春花的小脸边,泪光点点微微,她气息恹恹,“只有你不嫌弃我……”
我忍不住俯身来轻轻拥住她,“谁嫌弃你了?诗情、吟荷、鸣翠、小礼子、小顺子,谁不是用心在你跟前伺候,你说这样的话,真真让他们过意不去,连我也过意不去。”
“他们……他们不像你这样……真心待我……”
她说话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我心里一酸,禁不住眼圈儿发红,闷闷地说不开话来。我怕她哭久了透不过气来,下意识为她拍背顺气,不曾想,她似是觉察出我强忍泪水,亦用小手轻轻为我拍着,却是比我更为温柔小心,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她依靠着我,还是我依靠着她。
宫闱森森重重,有许多人、许多事,我无法肯定,无法言明。我唯独能肯定,唯独能言明,我与十六格格的情谊,与回雪的迥然不同。
回雪得家中长辈宠爱,自然有些不谙世事,更得十四阿哥回护,想必宜妃娘娘亦不会亏待了她,我与她感情好,却不似与十六格格般深入。我与十六格格朝夕相处,不用说是情份日深,然我此刻幡悟,紫禁城中看上去人来人往,珍宝如山,而我与她二人真实拥有的恰恰正是彼此,二人互为深深依恋,一心一意只为她好,这番深情厚谊不自觉竟已是刻入了骨髓,铭在了心间,此生再难抽离,我如何辜负得起!
神思之间,恍见婆娑松影中,两个颀长身影萧萧如风,光线虽暗淡,但我还是一眼便瞧出是四贝勒与十三阿哥,我刚要张口唤出声音,四贝勒却似先知先觉一般,摇了摇头。
此情此景,待面对相见,自觉无味,我遵旨闭嘴,只是不习惯这般被人窥视。十三阿哥一如既往清爽模样,倒是四贝勒让人感觉深不可测。他总是说话很少,若有所思的凝重模样已是让人敬而远之,更别提他那副波澜不惊的冷面孔。
三贝勒胤祉文质彬彬,八贝勒胤禩温雅亲和,在宫中遐迩所闻,更休说九阿哥胤禟城府颇深,十阿哥胤礻我大而化之,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少年直率,然皇四子胤禛这番与众不同,竟是让人琢磨不透。年家是他门下的奴才,他离京办差驾临府上几次,我身份低微,或适逢我练琴习书,或赶上我偷溜出门,或凑巧他行踪匆匆,两人竟从未得见,我连躲在墙角柱后偷看都未有过,只道听途说了几句亦不曾上心。
——永和宫门外,他作何温声细语,圣上大驾前,他缘何目光凛冽,夜色松影下,他又为何怅然唏嘘?
我久久玩味着,那对冷冰冰的眼眸又会因谁波光流转,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