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格格渐渐回转来,松开了彼此,只啜泣着抹眼泪。我理了理她耳际的碎发,打趣起来:“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蹭脏了我的衣裳,你可要赔!”
“要赔……我倒也……愿意,只是……只是我的衣服太小,你未必穿得下……”
我忙替她顺气,“怎么就哭得这般厉害……”拿眼角一瞥,那两位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撅起小嘴,说:“好好的过节,还不是你,就把我弄哭了。”
我只哭笑不得,“格格这是哪里的话……”
“以后能不能不要格格长格格短的,”十六格格大叫,还不停摇着我的肩,“你就不觉得别扭?”
我止住了她,偏头一想,又说:“主子这是哪里的话……”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一脸崩溃状。
我便问:“那你的意思是?”
她似是憋了一口气忽然爆发,急急嚷道:“名字,叫我名字就好。我们既然是朋友,或者说是好姐妹,两个人地位平等,就不要管什么格格秀女,主子奴才的!你拘束了,我也跟着拘束,就不好玩了,废话少说,以后就叫名字!”
我轻笑说:“倒也不必火急火燎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她两手叉腰,痞痞笑着,故作男声戏谑道:“那好,就给本大爷叫一个来听听……”
天家威严,紫禁城里最讲究主子奴才,我与十六格格再熟惯亲密,规矩礼数我亦不敢不遵,适才答应下是唯恐败了她的兴致,现在真要直呼其名,我又不敢。可是瞅着眼前这个活泼调皮的小女孩,心内温温的,只想把那些束缚人的规矩礼节统统扔到一边,自由自在于天地之间。
我心知拗不过她,亦从不想拗过,轻唤道:“雅妍……”
她倏忽诧异着瞧我,说:“哎,真是奇怪了!我怎么觉得你叫我的名字,叫得特别好听啊……”
我回手给了她一爆栗,“少来油嘴滑舌!”
她揉捏着额头,正经着模样叠声道:“真的,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复而喃喃:“真是奇了怪了……”
我又笑了一会子。
她言笑晏晏:“没想到我唱歌,你也听得到……会不会很难听啊?”
我玩心渐起,笑回:“每逢你兴致高,我总以为这下好了,眼巴巴等着肉干吃,不曾想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是吗?”她疑惑问出,下一刻方恍然大悟,“什么!?你说我唱歌像杀猪,去你的!”音调升了七八度。
我忍笑到腹痛,只言:“说笑而已,你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
“要我不生气也可以……”明眸上下眨闪,她吃吃坏笑起来,“那你给爷唱个小曲儿,爷心情好了,自然饶过你。”
“一团孩气,还充哪门子的爷,要我唱曲儿,等下辈子吧!倒是你,若非我机智聪明,笑今夜你难逃一劫,趁这光景儿,你就不该唱个小曲来报答报答我?”我敲了敲她的头,学着她的模样说话。
十六格格豪爽拍着我的肩头,笑说:“报答,报答,当然报答。你点歌吧!”
看来,是她技痒!我笑道:“那一首就很好。说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曲名呢……”
她笑着回答:“那首歌的歌名是《精忠报国》,真没想到你喜欢听那个,不过现在唱不合适,也太不应景了。”
我摇头晃脑,假作冥思苦想状,“那依你,有何高见?”
她指了指天上的一轮明月,说道:“既然是中秋节,当然是唱‘明月几时有’啦!”
我兴起接过她的话,“单就这样可不好玩儿,你何不用昆曲腔试试,岂不新鲜有趣?”
“我不会唱昆曲,用黄梅调唱倒还可以。”她撇撇嘴角,有些为难,倒让我大惑不解,问起黄梅调为何种腔调。
雅妍闻言不免惊叹,若水既了晓昆曲,又怎会不知有黄梅戏一说?再细考虑去,她方忆起以前语文考试中一篇有关戏曲的说明文曾提及,黄梅戏最早可追溯至清乾隆年间,可现在是康熙四十四年,有人听说过才怪!摸了一把汗,她连忙打哈哈:“你当然没有听说过,这是我自创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粲然一笑,点头不语。
她起了劲儿,玉手中空虚握,纤纤两指并拢,略含羞起势,只一顿,檀口轻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唱腔流畅明快,委实另一番风味,她牵起我向前走,不时拉着我的手转圈儿,我觉着有趣,也乐得与她一起疯。
御花园中锦绣富丽,鲜色争艳,我与十六格格此处却是白石嶙峋,好比珍禽异兽,纵横拱错,苔藓成斑。松柏掩映,阶下石子漫成小径,几步便是一轩阁,匾上“杜若轩”三字,联上题着“书成松寒文犹绿,吟到蘅芷句亦香”,套的是前人一句。雕花石灯的光芒映入洞开的门窗,临窗而立的三人,居中是八贝勒胤禩,居左为九阿哥胤禟,右侧是十阿哥胤礻我。
“九哥,听你这话儿,怪不得她们二人如此亲近,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胤礻我略带调笑的轻松语调,憨憨响起。
胤禟但笑不语,瞥见八贝勒胤禩心绪早已飘向窗外,眼眸中竟有几分怅然难解,终是开口:“八哥心事重重,可是为了她?”沉寂了片刻,胤禩的声音仿佛隔着远山而来,“那夜深沉,我于玉兰树下,一抬头便瞧见了她,她也不打伞,也不躲避,淡淡然立雨,天然一景。我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女子……”
又隔了许久,胤禩仍旧默默,好似陷在记忆中难以自拔,十阿哥不免开口提醒:“八哥……”
“我送她回去,一路上沉静无语,我又不觉尴尬难熬。转念却想到,我于玉兰树下不仅仅为了奏箫,好像……好像是为了等待……可我等的是什么,是人还是物,莫若恰恰正是她……”胤禩说话时温润和缓,飘散入晚风中,一时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胤礻我忽而嗤嗤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哥既有意,不如跟皇阿玛讨了她去,何苦在你我兄弟面前暗自伤神?还是……对于她……八哥难以忘怀?”
胤禩不说话,胤禟倒急了,“少浑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再说,年家可是四哥府中的佐领,八哥如果纳了年羹尧的妹妹,这唱的哪出?”胤禟显然思虑颇多,比不得胤礻我没心没肺。
“佐领又如何,倒不见得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胤禩不若适才,一番持重模样,有意避开胤礻我语末那个“她”字。
胤禟问道:“此话怎讲?”
胤禩抿然一笑,“辛夷姑姑与我说,她将秀女分派名帖呈交礼部,不日便被退回,礼部侍郎张廷枢拐弯抹角只有一个意思,将年姓秀女若水分派到永寿宫惠妃娘娘处。”
胤礻我挠挠头,只言“哦,还有这一说?”
还是九阿哥知意,“张廷枢乃翰林院出身,难道八哥意指他与年亮工别有渊源……”
胤禩道:“年羹尧现任翰林院检讨,这事儿又有什么稀奇?只不过造化弄人,她还是跟了十六格格。”
胤禟道:“辛夷姑姑竟不照办?”
胤禩又说:“她既善解其意,又怎会不照办?却是不日后,年羹尧的嫡亲妹妹紫芸找到了她,软话、硬话说了一大通,请她务必打消这念头。那紫芸似乎知道张廷枢的事儿,只说结果她一力担当,绝不让辛夷姑姑被人骂半点错儿。”
胤禟疑惑,问曰:“那……剩下这么多宫室不挑,怎么偏偏就去了听雨斋?”
胤禩耸耸肩,“是辛夷姑姑的主意,抑或紫芸姑娘的主意,我不知,我只知……”
“这样说起来,紫芸姑娘倒比她哥哥更为忠心些。”十阿哥插了一句。
胤禟不满嘟囔:“十弟,你看问题何时能更深入些?”
胤礻我极为不服,叫嚷:“嘿,九哥这话说得……你,你倒是说说你的高见……”
“凭年家与四哥的渊源,紫芸分到永和宫并没有甚稀奇,稀奇的是年羹尧又想将他另一个妹妹置于惠妃娘娘身旁,却是为何?明显是有意靠近八哥,恐怕将来不管谁得了势,他都不会吃亏。”胤禟愈是往下说,眉前愈是深蹙,言语冰冷。
胤禩笑容宛宛,“翰林院号称‘玉堂清望之地’,自然是人才济济,非同小可。年羹尧的事儿,我们以后再叙,现下还是赶紧归府换了衣裳,某要耽误了早朝方是。”
十阿哥有些自惭不如两位哥哥审时度势,一时说不上话来,闻言忙应和道:“八哥所言极是,九哥,还不快走,快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