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喜贵各执一盏垂珠灯笼,引着一乘棉幔小轿上前恭请胤禩,胤禩吩咐舆夫加紧脚步,再无他话。
胤禩扶着额角,斜斜倚着闭目养神,不料一门心思只在“她”身上,如何都收不回来,只好幽幽一叹,忽嗅见一阵阵幽淡清甜的茉莉花香,忍不住怒嗔:“好好的爷们的衣服,竟熏得像个姑娘家,到底是哪个不中用的如此造次?”恍思回神间方领悟此正是她惯用的熏香,不免再叹一声,终究是放不下,忘不掉……
那日初次见她,一抹藕荷色点花背影道不尽的纤细娇弱,风中摇摇欲坠,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怜意,愣愣竟一时挪不开眼去。“姑娘,请留步。”
急冲冲的五个字,几近脱口而出,伴着一丝未曾察觉的颤动,仿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只等在那里,等着与他相近相依……
转身应上他视线的一刹那,墨染不自觉地垂下了头,那人身着石青朝服,其上补着四方版金衔玉,每版均以四颗东珠为饰,中间一枚猫睛石熠熠生辉,垂石青色朝珠绦,系金黄色朝服带。一顶衔红宝嵌东珠,前舍林后金花的三层夏朝冠,面如美玉,目似朗星,好个仪表人材。再瞧瞧自己,却是青丝凌乱,满身疲倦,极为狼狈。她念着尽快交了和嫔娘娘的差,又不愿灰头土脸就此失了仪态,更不敢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一心只盼望着赶紧离开,脸上便有些怯怯之色,低着头也不回话。
胤禩唇边噙笑,闲闲踱至墨染身前,伸出手来,将一方扎着并蒂莲花样的罗帕递了过去,笑言道:“实在唐突,不过……这是姑娘遗下的帕子……”
墨染顾不得行礼,呆呆着伸手去接,待触及他十指细腻温润,更觉眼皮沉沉,通身全无力气般,一时举目瞧他,又是这样温柔动情之翩翩公子,倏然心帜动摇,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只想躲进他的怀里安心睡去,她好累,她好苦,此时此刻她只求一个足够温暖的怀抱,容她遮风避雨。
胤禩见佳人脸上挂着满满憔悴,波光流转间不胜委屈,心口千钧重,已是极为痛惜怜爱。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思,只要他力所能及,他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只求能得她开怀一笑……
他不自禁握住了她的纤纤素手,却没有了更进一步的举动,她不挣扎,他不松开,两人皆似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墨染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柔柔放下,徐徐垂至身侧。他开口一言,让墨染缓了缓神,“你这是要去哪儿?那劳什子怪沉的,我让喜贵帮你,可好?”
这样柔腻和缓的说话声让人失了招架,她慌忙屈膝恭肃福下身去,让自己平气下来,说道:“和主子交代下的差事,奴才不敢有误,不过停下来歇息片刻,无大碍的,不必劳烦他人。”
“喜贵,还愣在那儿作什么,快去招呼人来,把这箱子送往和嫔娘娘处。”胤禩侧首,冲身后低着头的小太监喜贵吩咐道。喜贵头一遭见自己的主子对一位姑娘这般着急上心,难免又忆起适才一幕意乱情迷,头不敢抬起,只低低应了声“嗻”,便去了,倒惹来墨染疑惑地“啊”了一声。
墨染急急喊道:“不必,不必,哪里就敢劳烦您,奴才再不中用,这样小小的事儿还是办得好的,只怕娘娘知道了……”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细,似有呜咽哭腔。
胤禩却提起了另一起事儿,“一直以来,你手上就只是这些活儿?”她咬着下唇,过了半晌才回道:“奴才笨手笨脚,只配做这种粗浅活儿。”
如此婉转灵巧之妙人儿纠葛在此等粗杂的事务上,竟是遭了荼毒。忽又思及她以秀女身份供应和嫔娘娘,独自一人周全妥帖,很是薄命。胤禩微微皱眉,因叹道:“我们一道去翊坤宫吧。”
胤禩执意送墨染至翊坤宫,一路上间或叠起温言款语来劝慰,墨染听下去,心中纾解了大半。得他如此体贴,墨染不免粉面含羞,淡淡笑着,忖度起他的身份来。
两人行至翊坤宫门前,巧遇上了和嫔娘娘的近身宫婢玉钏、玉茗两位姑姑从宫外回来,她们不及理会墨染,纷纷给胤禩行礼,笑道:“奴才给八贝勒爷请安。”
墨染闻声,也是一肃,总听人赞到八贝勒胤禩如何风流倜傥、温文儒雅、博学多才,今日一见果然担负得起盛名。偏自己生于清寒之家,不得与之相提并论,纵然是生在富贵温柔处,既然中了选入了宫,一切皆由皇上做主,哪里是心里想着如何便能如何的……
玉茗唤着墨染的名字,问她忙何事去了,墨染心里轻哼了声,仍规矩地福了身答道:“回姑姑,不过是取了一宗东西来。”玉钏便问东西何在。
墨染支支吾吾着不敢说明,两位姑姑面露愠色,十分不悦。胤禩见状笑道:“我托她去办事儿,她说不敢耽搁了和嫔娘娘的吩咐,我便让喜贵送了来,现下应该到了。”
“原来如此,”玉钏笑言,转而对墨染面色阴沉,“不赶紧谢过八贝勒爷,还杵在那儿作什么!没规矩的小丫头,贝勒爷身旁的位置,也是你该站的?”
墨染抿唇退开了几步,低眉颔首朝胤禩一福,说道:“奴才多谢贝勒爷相助……”胤禩虚扶,示意她快快请起,便转身朝宫内走去,玉钏、玉茗随其身后。墨染还呆呆愣在原地,玉茗喝了一声儿,她才迈步跟在后面。
早有宫人打起锦绣帘笼,唱和道:“八贝勒到……”
胤禩方入殿时,只见和嫔娘娘彩袖辉煌,端坐主位,笑意满满。走近了些,他行礼口颂:“给和嫔娘娘请安。”
“八贝勒今日如此兴致,想起到我的翊坤宫逛逛……”和嫔娘娘笑道。立于和嫔娘一侧的玉钏附耳私语了几句,和嫔娘娘又笑起来:“八贝勒刚下朝,便帮了我们这一大忙,既是这样,真是有劳八贝勒了……”扭头对墨染言道:“赶紧泡壶茶来!我记着八贝勒爱喝熟茶,那儿还有一块五十年的普洱茶砖,快去泡一壶来……”胤禩听后,忙道:“我只稍坐一会儿便走,不必糟蹋了娘娘的好茶。”和嫔娘娘又是笑,使了个眼色让墨染去泡茶。
“八贝勒快快请坐吧,”和嫔娘娘边理着发髻边调笑着,“你怕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平日里只听圣上说八贝勒少年有为,读书骑射样样精通,今日仔细瞅着,才发现八贝勒精神俊俏,眉眼里倒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意味……”
胤禩只略略笑了笑应承“不敢当,不敢当”,心里琢磨的却是他自己的事儿。和嫔娘娘见胤禩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这些天我因着身上不大好,也没有去惠姐姐那里问安,还望八贝勒回去给我带声好儿……”胤禩点点头,踌躇了一会子,方说起:“和嫔娘娘,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
和嫔娘娘见他有些吞吐犹豫,又联想起适才他瞧墨染的神色表情,心里大略猜着了一二,遂抢先一句接了话茬,“莫不是八贝勒看上了我宫里的墨染姑娘,想求了去吧?”
胤禩淡淡然摇头说不是,和嫔娘娘不甘心又调笑道:“我方才见八贝勒那副模样,原以为是到了好逑的年纪,没想到竟猜错了……”
胤禩微微红了脸,说:“我并无此意,只是我与墨染姑娘早前认识,只盼望娘娘看在胤禩的份儿上,多照顾些她罢了。”和嫔娘娘掩帕笑道:“原来八贝勒是怕我亏待了妹妹……”
胤禩否认说:“娘娘误解,儿臣绝非此意,只不过墨染姑娘身子单薄了些,太多粗重活儿怕她吃不消……”望着和嫔娘娘那笑弯的蛾眉,胤禩一时觉着心里略微发毛,又想起九阿哥胤禟还在宫外等候,便起身言说有事告辞。
和嫔娘娘笑说:“这么急着走,不尝尝墨染泡的茶?”
胤禩略显尴尬,笑道:“改天一定,改天一定……”说完便转身迈开步子,到门口时正碰上端着一色脱胎填白盖碗的墨染,对她笑了笑说,“可惜了墨染姑娘的茶。”墨染微微颔首,福身告了安……
“爷,府上到了,请您下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