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正当秋高气爽,暑威尽退的时光,紫晕黄堇的鹦鹉唐菖蒲丛里,彩蝶比翼双飞,荡花叶舞步翩跹。倒是喜人的景色,我却压根儿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还隐隐泛出些嫌恶之意。从我身旁经过的人形形色色,提着大漆食盒的小宫女,匆匆小跑而过的太监、哈哈珠子,趾高气扬的领事姑姑,轿子里等候着侍奉皇上的妃嫔娘娘……
回雪嫁入十四阿哥府,墨染成为娘娘主子,种种都由着皇上的旨意。那我呢?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列位妃嫔,或是与王公亲贵拴婚,全凭皇上的意思,半点由不得自己。又思即便是生于寻常百姓家,有幸置身宫外,我亦未必可以随心随性,逍遥无羁绊……我周身簌簌发抖,一直隐藏着的惊慌恐惧全都涌了出来,那来自于对前方道路的茫然无知,一切毫无启示与征兆……
胸中积郁难解,我无暇顾及旁人,只一味默默然低垂着脑袋,不料想竟撞在一个人怀里,左摇右摆差点儿摔在地上,幸而那人伸手扶了一把,我才稳了脚跟。我赶忙抬起头来,一瞪眼,对上的却是一双冷漠的黑眸,阴沉寒冽,直直盯着我!最是一丝不苟的四贝勒爷,我撞到谁不好,竟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得赶紧想个法子保住小命要紧!
我一时也忘了动作,只低下头去,赶紧摆出一副恭顺模样,开口说道:“四爷……吉祥……”
“抖得如此厉害,你竟怕我至这步田地?”过了一会儿,他凌厉的眼神却暖了下来,不若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又缓缓道来,“宫里人来人往,你走路这般不小心,保不齐下次又撞谁身上,可如何是好………”四贝勒喃喃细语,在我听来,如同梦呓一般。他身上极轻极浅的幽兰熏香,夹杂着温热的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有些头晕目眩,香色夹金线绣蟒纹闪耀着金芒,明晃晃地让我睁不开眼……
“两位情深意切,好是好,只是不知要抱到几时啊?”笑声朗朗,十三阿哥双手交叉胸前,邪恶地调侃着。
我这才发现我被他反手箍在了怀里,不禁又羞又急,结巴着说:“你……快点……放开我……”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神里竟带着一种清澈如水般的透明,更有几分捉弄的意味,嘴上不说话,手上却是用力箍得更紧。
我窘迫到了极致,也顾不得许多,拼命推他,抗议道:“奴才虽失礼在前,四爷却是轻薄在后,这儿来往人多,您还是宽宏大量,放了我吧!”
“现这儿就我们仨,哪里有什么人来往,”胤祥装模作样地朝左右看了看,又戏谑起来,“你那是推还是打啊,根本就是给四哥挠痒痒嘛……”话音刚落,我猝然喊了一声:“紫芸妹妹!”
四贝勒猛地一松手,我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几步才站定。稍稍得意,我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给他一把擒住下颚,他迫我抬头看他,我便用力与他对视,不做一丝告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既似挑衅又似不甘地睥着我,突然“哼”了一声,嘲讽般笑着,慢慢放开了手。我揉着吃疼的下颚,狠狠瞪了他几眼,他倒是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袍子下摆,“胆子竟大成这样,你就真的以为我治不了你?”说完不等我反应,他瞟了我一眼,便迎着日光闲步去了。
边上的十三阿哥仍是双手抱胸,我忍不住叫道:“您看见了好歹也提醒一声,害我被四贝勒爷欺负惨了……”他却笑道:“看你想得出神,就想瞧瞧你究竟会不会撞到四哥,也好给你提个醒。”
“就此谢过十三爷好意,奴才以后定会小心些!”我一撇嘴,忿忿言道。
“真是冤枉,你们两位不和睦,又拿我来出气,”十三阿哥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道,“你打量我好性儿,就只敢在我面前无法无天。”
我忙俯首做一福,让自己平心静气些,“奴才失言失仪,自知罪过……”他一把扶起我,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是不要别人怕我的……”倏然压低声音,他凑近我耳旁道:“四哥不喜欢别人骗他,这会子乐得与你说笑,那会子与你正儿八经,谁都拿捏不准,你尽量说实话便好。还有,四哥喜欢的女孩子大都是温柔体贴的,你最好……”
“凭他喜欢哪样儿,不喜欢哪样儿,与我有什么相干!十三爷还是到他跟前去的好,依我看,他未必有这个耐性儿等下去!”我瞥了眼几丈开外的四贝勒,十三阿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惊呼:“对啊,四哥的急脾气,我一时半会儿竟忘了,多亏你提醒!”说着,大步流星迈了过去。
我一阵气闷郁结,还是屈膝行了礼,“奴才恭送十三爷……”
足下蹬着蝉蝶绣纹长穗花盆底,一路“咔咔”作响。小礼子、小顺子循着声儿,纷忙垂下手问安。我只撂下一句“免了”,却是用劲儿踏得更响,走得更急,他二人只顾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雅妍只见院中早把美人枕榻设下,若水于榻上独卧着,又有小礼子在旁,支支吾吾回了方才的事儿,便只当她恼了。她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笑道:“竟是谁有这个大能耐,惹恼了我们最是好脾气的若水姑奶奶……”
我一打挺起身,便说:“何苦来招惹我……”再一看,果不出所料,正是十六格格。她又凑近了些,笑道:“出了哪门子的事儿,倒也说来听听,就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怀中万千言语,我满心想说,却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半个字也不能吐,只怔怔瞅着她。
静了一会儿,她又笑道:“你既不愿意说起,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一肚子火,这样憋在心里,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默了一小会,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且安心去吧,让我自个儿静一会子便好,没的也招你不痛快。”
“看着你独坐在这儿生闷气,我已经不痛快了,”说着,她扔过来一柄燕尾头型的水摩骨玉折扇,嚷嚷着,“给你!”
我顺势扔了回去,“又不是夏日里大太阳底下,你给我这扇子作甚,我又不热,又不喜欢扇着玩儿……”
“不是拿着玩儿,是拿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嗤的一声,竟把折扇撕了两半,笑了起来,“撕!”我慌忙夺了过来,急道:“竟是疯魔了,眼前的可是名闻遐迩的苏州雅扇,你就下的去手!即便是那些日常里不值一提的,你都不该糟蹋,更何况是这柄!”
不料十六格格又从怀里掏出一柄,我忙伸手去抢,她机灵一躲开,扮个鬼脸儿嬉笑:“不给你,不给你!”我起身去追,正闹着,只见吟荷走过来,笑道:“两位少作些孽罢。”
十六格格叫嚷起来:“多事的小蹄子!你们且听我说,这些物什原不过借人所用,各人性情不同,用法自然也不同。扇子扇着凉快,看着悦目,于你们便是物尽其用。我倒觉得撕着玩更好,我最高兴听那一声响,撕着痛快才是物尽其用,才是爱物!”
这叫什么理儿,她还说得理直气壮,任她这一番歪理正理一搅,我也没了多大脾气,惟有疼之爱之,便笑应道:“既如此,你拿了扇子来我撕。我也爱听那一声痛快!”
十六格格笑着递与我,我心一横,接过来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响。她在旁笑着拍手,“撕得好,撕得好!撕用力些,再撕响些!”
我来了劲儿,竟是越撕越畅快,越撕越过瘾,最后上前,一把将十六格格手里的折扇也夺了,撕成几段子。二人大笑不止。吟荷忙道:“如此,不如打开扇匣子任你们撕去!”十六格格笑说:“如此更好!”
吟荷啐道:“那把匣子搬来,你俩尽情地撕,可好?”我笑道:“劳烦姐姐搬来。”吟荷别过头,“我可不造这孽!你们也没折了手,何不自个搬去。”十六格格笑着,倚在枕榻上说道:“反了你了,小蹄子!今日罢了,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
“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比不得!”我一面说着,一面唤诗情。诗情刚忙了事儿走出来,小丫头鸣翠过来拾去破扇,大家笑闹,不消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