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雅妍拉住我,道:“有一地方,我说给你听,你看看是不是好去处……”我笑回:“你且说。”
“那儿一径甬道入内,颇显深远。影壁、牌楼与国槐翠柏点缀其间,幽静中别有一番空旷开朗。殿宇楼亭疏密有致,层层屋脊渐次飞升,最壮观的是,一楼阁宛如高悬空中……”雅妍娓娓而谈,滔滔不绝,我连忙求她打住,只说:“百闻不如一见,你说再多,不如领我去逛逛,再下定论。”
“我就说你肯定想去的!我也想去,可惜去不了。哎,那里上好的景致,竟不得瞧,悲催啊!”她极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远了,倒留下我摸不着头脑。“那地儿是四贝勒府……”我“哦”了一声,回头去,诗情一件羽绉面刺绣子午莲的米白色短袄,衬得人如一根水葱儿般,愈发出挑。略走近些,她笑道:“四贝勒爷的寿庆乃十月三十日,格格算着日子,念念叨叨想到贝勒府去,这又是一件难事儿。”
“怪不得冷不丁与我说起一地儿来,原是别有缘故,”我笑将起来,“小丫头片子,就欺负我心软……”倏醒觉自己说造次了,戛然止了话,但见诗情笑而不语,忽而问道:“妹妹莫非是,有了什么好主意?”我微微点了点头。
头一天天色无甚异常,第二日揭起毡帘看去,已是一粉妆玉琢之世界。我看着这一片晶莹玉色,兴致上来便要去雪里走走。我与诗情耳语了几句,她见劝不住,只好由我。我挑了件竹叶青缠绕飞凤的羽毛缎斗篷,慢悠悠踏雪而去。诗情在身后喊着,让我早些回。
照规矩,没有太监宫女前引,是绝对不可以在紫禁城内随意走动。我七拐八绕,只拣些僻静小路来走。一脚深一脚浅,心中说不尽的恬然安宁……
额娘曾言及我天性清淡,喜散而不喜聚。怀揣“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恐散时添悲伤感,花谢哀戚惆怅,不如倒是不聚、不开的好。
至于此时此刻,惟一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我颇为契合心境。“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聚只求三两知己把酒临风,散唯爱天地之间我自独行……
我踏雪走了一会儿,正巧一侧身,瞥见旁边内供里墙上半开道月牙门:里头围檐铺廊,满院寒香,闻之精神一爽。打量片刻,又不见里外有人走动,遂一闪身进了门,掩进院子同时反手暂扣上门,以免有人扰了清静。
眼瞅见一“门海”,落地吉祥缸上头的盖子斜斜歪开,露出三分之一水面,清得能照出人影子。我细嗅了嗅,水里拂来丝丝玉梨幽香,让人挪不开步子。然而空气里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意识到他在那处,他已经在了……
我几近是仓惶地半转过头去,只见十三阿哥长身玉立,遥遥相顾无言。
——“奴才请十三爷安!十三爷吉祥!”
有了他,雅妍去四贝勒府的事儿便有了着落,我正思量着如何才能遇上他,未料现在便撞了个正着,老天助我也!有意求他帮忙,我不免礼数又周全了些,笑容又灿烂了些。
忽然一股温热的气息涌上面颊,在我抬头以前,他抱住了我,越来越紧。
我没有反抗挣扎,一反常态的。我相信他没有恶意,一如既往的。他只是很痛苦,他只是需要一点点小小的安慰……
半晌,我脱离了他的拥抱。“我无心的……”他的眼睛盯着我,喃喃而语,“我差点……差点就喊出来……好熟悉……”
“这儿可是蔚藻堂?”我轻声问他。他微露一点迟疑:“你不知道?”
永寿宫西南角上的蔚藻堂,便是十三阿哥生母——敏妃章佳氏生前最爱的处所。我听吟荷说过,敏妃娘娘薨于康熙三十八年,蔚藻堂一空便空了六年。我又看去,院中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诸般妥帖得当,好似主人犹在。
我虽没了姐姐,到底有额娘,这就比他强了。于我心有戚戚焉,却带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脑袋一晕,张嘴便问:“真的很像吗?”
“蔚藻堂内植满了梨树,连水里都有梨花的香气,”他长叹一声道,“她的手带起连串细小水花,溅在我搭在缸沿的手背上,渗入肌肤的清爽,我至今都忘不了……她戏水的背影,当真是美不胜收……”
我出神想了一会,问道:“敏主子养病期间,难道万岁爷从不曾……”
“……额娘拒不相见,皇阿玛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后头又来过几次,好说歹说仍是不见……蔚藻堂内一应俸禄开销齐全,赏赐源源不断……皇阿玛却再不曾踏足……”
门外忽有极大喧嚣响起,十三阿哥一挑眉,不怒自威,“哪来的大胆奴才,竟敢在此吵闹!”说话间,仿佛有一阵下跪请安的响动,隐隐又传来什么人的呵斥声。仔细分辨之下,我赫然觉出那正是四贝勒的语气声调!展眼一内侍太监躬身快步近前……
冬雷震震夏雨雪!门上了扣,他如何得进?穿墙,翻墙,凿墙?我没扣紧,扣得不对,还是压根儿就没扣?明里暗里,这蔚藻堂到底门开几道?
未及多想,那来的规规整整打了个千儿,扯起嗓子:“奴才给十三爷,年小主请安。主子爷要奴才来请十三爷的驾。”
“你先起吧,苏培盛,”十三阿哥松了松表情,又道,“把外头的事儿说清了,我再随你去,料也不妨。”苏培盛垂首回道:“回十三爷话,外间雪滑,小苏哈失手砸了钟子,主子爷斥他扰了十三爷的清静,还吩咐奴才提醒十三爷莫忘了请大安的时辰。”
掏出一枚金壳西洋珐琅怀表,他开口道:“四哥催促,我得上皇阿玛那儿去——你可记下了回听雨斋的路?要不我先送你过去?”
我忙连连摇手,急道:“我认得,我认得,你快去吧……”说着,朝苏培盛努了努嘴,悄声道:“只别让四爷知道我在这儿,被逮个现行儿,以他那脾气,少不了一顿……我且在这里避避风头,你们走远了,我再悄悄儿溜回去。”
十三阿哥偏头想了想,认了我的理儿,当即嘱咐下几句,就随着苏培盛去了。
待他走后,我无意多留,只对着院子发了一回呆,半吟半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踉跄着出了月牙门,我又不禁低低叹一声儿,这才拖着沉重步伐缓缓走出内供里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