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当楚西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介颠已在方丈的教导下修炼。
楚西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修炼,如今却公然于清晨修炼,实令人大惑不解!
介颠一见楚西云,即时大嘴一咧,憨憨的笑道:“你,你早!”
那老和尚一直背向楚西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西云!你也过来这边,瞧瞧介颠修炼吧!”
楚西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老和尚温然一笑,随即教导介颠,道:“佛门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楚西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介颠手持扫把舞个不停,虽然滑稽,但却威力无穷。
这个老和尚的心意,楚西云当然心领神会,知其因某种原因不能明令收自己为徒,但却可以间接传授自己佛学,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楚西云每天都站在老和尚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老和尚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楚西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学论道,多学一些关乎佛学的东西。有许多东西甚至是爹爹也并没提及的,譬如那老和尚说,当今天下,修真之士多以长生为毕生之愿,故此穷尽毕生之力修学炼道,心有杂念,才导致不能立地飞升成仙,立地成佛。而修真的最高的境界并非天人合一,而是天人两忘!楚西云连天人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天人两忘了。
对其而言,单是修道便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无边,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天人合一或天人两忘的境界!
除了每日修炼以外,那老和尚还时常带着介颠去到山上一处供奉之处,上摆三尊铜佛,楚西云自然也不知那究竟是哪一位神佛,但是也跟着前去参拜,每日香火不断。
荒山古寺,乏人问津,楚西云望着那三尊铜佛,知道这三位乃是极乐世界的主宰者,神通天地,万寿无疆。
佛案前有几柱青香,只见那介颠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不知道向佛像祈祷些什么。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痴痴傻傻的和尚,而是如一个平凡的求佛者,祈求佛能够给他带来幸运。
眼见介颠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老和尚忽然对楚西云道:“西云,你怎么不一起求佛?难道你心中没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
楚西云一诧,随即低下头道:“我的愿望,恐怕佛是不会帮我的!”
“哦?”老和尚长眉一皱,问道:“佛主四方极乐,渡化世人,岂有不帮之说?你又是什么愿望了?”
“报仇,雪恨!”楚西云淡淡的道:“这些,佛会帮我完成吗?”
老和尚默然,瞧他满是忿然之色,于是转问道:“除了报仇,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
“没有了!”楚西云干净利索的答道。
老和尚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寺外。
这一日,黄昏。
楚西云正于寺外不远的一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已经在这寺庙中住了些许时日,当然要为方丈尽点绵力,更何况那老和尚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楚西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楚西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那日爷爷,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楚西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那股杀意,让他的双眸变得,渐渐暗红。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楚西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楚西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楚西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楚西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老和尚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老和尚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佛学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楚西云的戾气消解,或许这根源,还需他自己解开。
次日清晨,还微微带着丝丝凉意。
轻风浓雾,不知为何,自楚西云来到这此处后,这里每日皆是雾锁云烟,使得这座奇特寺庙又增添了些许神秘。
楚西云习惯性的早早起床,当他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彻底惊呆了!
眼前的层层浓雾散开,出现在眼帘之间的赫然是一处飞流直下的瀑布,水流撞击在山下巨石之上,散发出美丽的水烟浪花。
瀑布水边,一抹淡白身影伫立,负着双手,只听耳边哗哗激流之声,仿似仙人。
“方丈?”
楚西云轻叫了一声,前面那老和尚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孩子,你过来吧!”
楚西云愣了一愣,终究还是轻轻的走过去。
老和尚直视着前方,飞瀑巨岩,白云几朵,许久,才细声道:“孩子,你胸前那块石头跟随与你多长时间了?”
楚西云一怔,不知方丈此言何意,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半月形石头,道:“五年前自爹爹临终前交予我至今,差不多有五年时光了吧,大师问这个做什么?”
“已经五年了么?”老和尚叹了一声,道:“老衲虽不知这石头是为何物,但可以肯定此石决然是上古之物,或许更早,其内蕴含的力量,犹如大海一般无尽,倘若开封觉醒之后,恐怕无人能将之控制!”
“啊?”楚西云惊喝一声,不知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石头竟然如方丈口中所说,竟有如此来历。忙道:“方丈所言属实?不过关于这石头的来历,可是爹爹并没有告诉我啊,只是情急之下将它交给了我,而且这些年我始终带在身边,并没有像方丈口中所说的那样厉害啊?”
“呵呵!当时你一无知孩童,你爹爹即使告诉了你,又能知道些什么!”老和尚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道:“不过此石虽然为上古之物,但以老衲所见,此石却绝非善物,其内除了所蕴含无尽的力量以外,还隐隐包含着一种可怕的情绪,仿佛是要毁天灭地的那般戾气,如此之物,能有这般奇异,恐怕这天下之间,再无一物与此类似了!”
楚西云目瞪口呆,瞧了瞧握在手中的那块石头,心如波涛般翻滚,许久才道:“可是它跟了我这么久,并没有向方丈说的那般可怖啊,相反,每当我受伤的时候,身体总会恢复的异常快,听方丈所言,应该便是这石头所为吧!”
“你错了!”
楚西云一愣,不知方丈何意。只见老和尚转过身,望了他许久,道:“它不是在帮你疗伤,而是将石头中所蕴含的愤怒,憎恨,杀意,诸般负面情绪,注入你的脑海中,渐渐的,你身上所受的伤害,也随着注入而来的强大力量而复原,但是你,却会从一个心地无邪的孩子,从而失去自己原本的神智,长成一个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恶人,魔头!”
脑海中一片空白,楚西云呆呆的立在原地。似乎不太相信老和尚的话,但是其实他也知道,自从带上这石头之后,他的情绪就变得异常,性格也渐渐冷漠淡然,只是他不承认罢了,可是这是爹爹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爹爹是定然不会害自己的。
“可是,如果真像大师您说的这样的话,那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事?”
望着楚西云疑惑甚至有些愤怒的眼神,老和尚丝毫不为动容,道:“老衲不知你爹爹是谁,但是可以猜到当年他定然也在修真界中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而那祸根元凶,便是你胸前所带之石,之后你爹爹也明白此事,固将此石用毕生修为封印起来,所以五年来你还是平安无事,但是随着你心中愤恨戾气的增生,此石总有一天会破印而出,到时候的你,就真的身不由己了!”
夜深。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楚西云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老和尚的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半月石头,忽然间苦笑了出来。
“呵呵,你是上古之物么?你会吞噬我的神智么?如果能复仇,即使成魔,又如何?”
楚西云看着手中石头,渐渐的变为暗红,紧接着一个八卦图案便再次亮起,将石头镇压下来。
“我,一定要报仇,一定!”
楚西云想起爹爹临终前的笑容,爷爷惨死前充满爱意的眼神,他在心中,重重的发誓!
简朴寺屋之内,楚西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楚西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唯独那老和尚却是端坐着,看来心事重重。
一旁介颠本来没有什么不妥,大口大口吃着饭,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也渐渐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楚西云还未吃完,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老和尚却叫住他:“西云。”
楚西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老和尚也望着他道:“老衲有件事想对你说。”
楚西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老和尚道:“自老衲将你救起至今已有数月,你身上伤势早已完好,明日清晨,老衲会给你一些干粮,你独自离开吧。”
此言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楚西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老和尚叹口气道:“你身上戾气太重,且你又报仇心切,老衲渡化不了你,倘若你愿放下心中仇恨,将那凶石扔到那瀑布之中,随流而逝,大可在这小小寺庙中永住终生,你自己思量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楚西云的反应,问:“西云,放下一切,才能消除心中仇恨,若是放不下,你就只能永远背负着仇恨度过终身,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放下一切!放下一切?
楚西云笑了笑,这怎么可以放下?已经深入骨髓的仇恨,怎么可以放下?
自出生起,就被世人看为孽种,爹爹被逐出师门,受天下唾弃,后来更是莫名逝世,而爷爷楚赢,刚刚与自己重逢,便遭恶人毒手,尸首分离,如此血海深仇,他怎么能放的下?
“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他这样回答,同时亦明白方丈这些日子来相用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方丈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楚赢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老方丈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介颠自然不明白这一切,只是道:“师父,为,为什么要赶西云走啊?他不是很好的么?介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道了这么一句,然而老和尚却默然不答。
楚西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楚西云的归宿。
介颠早已深深睡去,楚西云来到介颠的房间,他看着自己那个满脸幸福的傻和尚,不知道又做什么好梦了,和每晚噩梦连连的自己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这里并不适合他,每次当他记起爹爹以及爷爷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楚西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