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罕看见要杀自己的人倒在地上，不再害怕，向少女走过去。原本要开口感谢救命之恩，走近了却见少女脑袋微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看的嘴角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侧面鬓角还有汗痕。
凯罕才知道刚才那一刀极为损耗力气，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少女恢复力气。
少女身上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半旧皮甲，脸色苍白，略显疲惫，上半身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有些佝偻，但就是这样的状况，给人的感觉却是英姿飒爽。
在她身边插着一把厚实的长刀，远比一般刀剑宽阔的刀身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她洁白如玉的手握在刀柄上，显得有些小巧，却是坚定有力，即使剧烈喘息的时候也没有一丝颤动。
少女秀挺的鼻子上有一点污泥，凯罕忍不住要帮她擦掉。这时他才想起两手还绑在一起，他双手扭动了几下，手腕一翻，掌中就多了一把飞刀，把绳子割断。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凯罕自认为心智成熟，绝对强过一般男人。他表现的自然而然，丝毫不显得唐突，很有风度地把少女鼻端的污泥擦去。
片刻后，少女挺身站起，看着凯罕，修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的是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仿佛纯净的大海波光。
“小兄弟，没有受伤吧？”
凯罕原本想保持的风度立刻垮了，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他像泄了气的气球，心智似乎也急剧退缩到十二岁。
“大姐姐，我没事。”这话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出口凯罕就有些后悔。他有些泄气地想，反正喊大姐姐也没有错。
这时旁边的大坑里露出一个脑袋，接着就见一个法师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法师袍上沾满灰尘，右手袖口还短了一截。凯罕一愣，不可能有这样狼狈的法师，凯罕仅仅见过的几个低级法师，包括法师学徒都是一副高高再上的模样。
再无能的法师随便放个漂浮术，或者飞翔术也就上来了吧，用得着这么费力吗？
他不知道法师所剩不多的法力都用在维持结界上了，刚才的攻击又耗尽了他最后一丝魔法力。刚才他在坑底冥想恢复了点力量，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会中断冥想费劲爬上来。
“爱丽丝，我们快走，保护结界破了，我们的气息暴露，大巫妖很快会找到这里。”法师有些焦急地道。
一路逃避大巫妖的追杀，逃到这里后法师立刻使出五级的魔法结界，隔绝气息，隐藏在地底下。原本以黑渊三头鸟超绝的感知能力，五级的结界也不能完全杜绝它的探查。好在爱丽丝天生有亲近自然的能力，有她的配合施法，结界也像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样，有了绿色生命，藏在大树底下，和大树散发的绿意融为一体。骗过了三头鸟的感知。
现在结界破了，大巫妖很快就会杀到。
少女歉意地道：“路易，对不起，我没有忍住不出手。如果在战场厮杀，生死由命。但眼睁睁看着毫无抵抗能力的无辜小孩被杀害，我不能容忍。”
凯罕暗骂自己刚才在瞎想什么呢，人家为了救自己不顾生命危险，自己还在心里胡思乱想。嗯？刚才似乎听漏了一句，那个法师说什么东西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他心中一惊，难道世上真的有那种可怕的东西，他遏制不住心中的恐惧，颤声问道：
“大…巫妖要来？”
他声音嘶哑的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心也紧揪起来。巫妖！那种整日和骷髅僵尸为伴，喜欢把人切成一片片研究的巫妖！被这种东西抓住可是生不如死，而且就是死了也可能被做成骷髅。
少女抚摸了一下凯罕的头发。凯罕顿时觉得心境清明，情绪安静下来，不再那么恐慌。
“小兄弟，不要怕。”年轻的法师路易道，“离开这里后，只要不向西走就不会遇上大巫妖。”
法师说完，转身就要和少女向西方走。少女却没有跟上，定定地站在原地。法师回过头，疑惑地问道：“爱丽丝，我们不准备往西去吗？”
“我们必须分开走，我一个人向西走，你带着这个小兄弟走其它的路。”少女道。“大巫妖很快会追上来，我们两个不能都送死。”
“不，爱丽丝，只要我们加快速度，再向西走一百多里就会有一个大的城镇，那里的佣兵工会能够提供帮助。”
“路易，你知道我们来不及到达那里，而且就是到了也没用，那里的小型佣兵工会根本挡不住大巫妖。”少女平静地道。她轻叹一口，眼角已经有些湿润，“队长和小七子他们都死了，整个佣兵团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不能就这样都死了。”
“爱丽丝……”法师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猎风佣兵团原来有9名成员，虽然人员少，却实力不俗，除了爱丽丝这样修炼武技的天才外，队长是八级剑士，自己是个六级法师，其他成员也多是中级战士的水平。接手的任务很少失败，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佣兵团。这次接受委托到黑渊沼泽寻找腐菊草，开始很顺利，很快采摘到腐菊草，但在往回走的时候突然遭到大巫妖的袭击。
猎风佣兵团出发前也评估过此行的风险，也对可能出现的种种危险做了准备，但他们没想到会遇到大巫妖。作为黑渊沼泽中最强大的邪恶生物，大巫妖本希卓占据黑渊沼泽最中心的位置，而猎风佣兵团采摘的腐菊草一般生长在黑渊沼泽的外围，他们最深不过进入沼泽一百多里，离大巫妖本希卓的老巢很远。
他们狼狈逃窜。幸亏他们手里留有以前探险时得到的两个任意门卷轴，才得以逃出黑渊沼泽。这时他们已经发觉大巫妖的目标是爱丽丝，作为多次同生共死的伙伴，没有人独自逃生。直到逃到这里只剩下两个人。
“爱丽丝我不能丢下你。”法师想到死去的伙伴，心中悲切，“队长临死时要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你不是还要寻找父亲吗？不能就这样死了。”
爱丽丝低下头，掩盖眼中的泪水，是呀，我离开山村就是为了寻找父亲，难道还没有找到父亲我就要死去了吗？想到这里爱丽丝神色黯淡，但她随即抬起头，直视法师。
“就是这样你才不能跟着白白送死。寻找我父亲的事以后就全靠你了。”
“我……”法师欲言又止，他本想说为了你，我生命也可以不顾。但话到嘴边又停住。看着爱丽丝的眼睛，他的神色慢慢坚定起来，狠狠地点头道：“爱丽丝，我只要活着的一天，就不会忘了找到你父亲。”
爱丽丝从脖子上取下一个丝线系着的晶石，晶石表面寥寥几笔刻着一个简单的头像，只有基本的眼睛鼻子嘴巴，隐约像个男人头像。
这种晶石画像在雷姆提斯大陆大陆很常见，这些用来画像的晶石都是魔力耗尽，废弃不用的魔法晶石，高明的画师在上面刻画图像，能比一般的画纸保存的更久，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
晶石呈淡绿的扁圆形，约两指宽。爱丽丝轻轻摩擦了几下，晶石表面构成头像的细线依次亮起来，接着一些更细微的线显现，头像变得渐渐丰富起来，随着更多若有若无的线条亮起来，面部更加细致，眼睛有了神采，嘴边也露出笑意，头像变得栩栩如生——这是一个正在微笑的男子。
爱丽丝出神地看着头像，嘴里默念道：“父亲啊，你可知道我想念你。”这是她六岁时父亲的画像，那年父亲离开家乡，就没有再回来。
父亲要离开山村，走很远的路，到外面的世界当佣兵。这是山村里男子的普遍选择，也是延续了很多年的传统。
一千多年前住在山里的族人就靠佣兵这一职业谋生，传说许久之前有一个先祖天生神勇，他离开贫穷的家乡后遇到一位贤明的君王，他跟随着君王征战天下，并且召集族人组成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所向无敌。
庞大的帝国建立了，那位先祖也成了统领一方的大将军。入伍的族人都有丰厚的薪资，过上远比打猎种田富裕的生活，但这些不足以改变山村贫瘠的土地，那位先祖也没想过改变山村的根本面貌，凿山开路或者把族人迁出贫瘠的山区。
也许他以为帝国会永远存在下去，他的族人也就能一直靠吃军粮谋生。
千年的帝国也终有倒塌的一天，无数的岁月过去，强大的帝国已经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名词，帝王和他勇武的将军也成了飘渺的传说，只能偶尔在古老的诗歌中看到他们的名字。只有族人生活的土地还是那样的贫瘠。
唯一流传下来的改变就是族人养成了修炼武技的传统。那位先祖手下最精锐的军队就是完全由族人组成的精锐刀兵，那是一种类似斩马刀，却比斩马刀更长更宽的陌刀。虽然能使用陌刀的士兵不过几百人，在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对垒的战场上无过是个微小的点，但这一点却是最强的矛和盾。不动时如山，侵略时如火！
当几百族人擎着寒光闪闪的陌刀，以严密的防守挡住敌人的锋锐，十几倍的敌人也难以撼动守军的阵型；而当他们像个出鞘的剑冲向敌人时，任何骁勇的敌人都难以坚守。
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辉煌了，失去了效忠的帝国，他们只能以佣兵为职业谋生。因为贫瘠的土地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人。
爱丽丝的父亲就是出外当佣兵的族人之一。离开时父亲笑着说，他一定挣很多很多钱回来，让小爱丽丝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爱丽丝高兴地蹦蹦跳跳，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和父亲一起当佣兵，六岁的她还什么也不懂。
慢慢长大，她也慢慢懂事，每当有族人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她总要打听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但总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
爱丽丝只有更勤奋地练武。她的武技在同年人中是最出色的。当她十六岁时，山村里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一个是她对手。那一年她离开家乡，去外面的世界当佣兵，同时为了寻找父亲。
三年过去了，她走过很多地方，但都没有打听到父亲的下落。
想到至死也不能和父亲团聚了，爱丽丝心中刺痛，眼睛被泪水模糊。直到晶石表面的白芒消失，又恢复成简单的头像，她才回过神来。她表情变得坚毅，把晶石交到法师手里。
“路易，找到我父亲后把这个交给他。赶快走吧，大巫妖很快就来了。”
法师紧紧攥着晶石，全身微微颤抖。
爱丽丝强自笑道：“我不会那么容易让大巫妖抓住的，快走吧，越耽误下去越危险。”她说完伸手一抄，把长刀背在身后，身轻如燕，几个跳跃，消失在夜色中。法师把晶石收起来，转身向东走，走了几步，却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擦了擦眼泪，猛地抬头望天，咬牙切齿地道：“大巫妖本希卓，这仇我一定要报，总有一天我要杀进你的老巢，把你灭杀成飞灰。”
凯罕和他走在一起，走了一会儿，凯罕想起老爹还在山洞里呢，不知道怎样了。赶紧央求法师和他一起过去解救老爹。
两人赶到那道山坡，进到洞里，却空无一人。
凯罕想起那名要杀自己的军官曾命令手下的两名亲信来抓多伦城少城主，是不是连老爹一起抓了？想到那些人的狠辣手段，凯罕心中焦急，他们会不会把老爹杀了？打量地面，好在没有血迹，山洞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军哨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很远。凯罕仔细倾听，似乎就是从刚才战斗的地方传来，隐约还有杂乱的叫喊声，显然是追兵发现他们的首领已死，乱成了一团。
法师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没有急着离开，反而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双目微闭，似乎进入了冥想。
凯罕焦急不安，一会儿想着赶紧逃离，一会儿又担心老爹的安危，站在洞口向外张望，夜色沉沉，树影连成模糊的一片，向远处眺望，只在他们来的方向，有点点火光跳动。
在洞里转了两圈，看了眼冥想中的法师，他想开口说话，却又怕打断法师的冥想。犹豫了片刻，凯罕不愿意就这样待下去，决定独自离开。
他还没有转身，坐在地上的法师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疲倦之色消退不少，他神色郑重地开口道：
“小兄弟，我有一件事请你帮我完成。”
“什么事？您请说。”凯罕心中愕然，心想你一个堂堂法师，有什么事还要我帮忙，但他被救一命，心中也存了报恩的想法。
“寻找爱丽丝父亲的事托付给你了。”法师说到这里竟然低头施了个礼。
凯罕一愣，连忙道：“这、这是你答应爱丽丝小姐的……”
“我马上去找爱丽丝，我不能就这样丢下爱丽丝，自顾自逃命我做不到，但答应爱丽丝的事不能不做，这件事只能委托你了。”法师说着掏出那块晶石，递给凯罕。
凯罕呆呆地接过晶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明知道是送死还义无反顾，不知道是愚蠢还是勇敢。他想劝说法师不要去白白送死，但看到法师绝然的神色，他知道劝说也没用。
在法师注视的目光下，凯罕重重地点点头。他突然感到有些惭愧，毕竟他们是因为自己才落入绝境的。
“这是我应该的……不是为了救我，你们也不会这样。”
“不要这样说，即使不救你，我的结界也维持不了多久。”法师道。他看了眼凯罕手中的晶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其实这三年来爱丽丝找过很多地方，也在佣兵工会下了悬赏，都没有打听到她父亲的下落。佣兵的风险很大，他的父亲是否活着很难说，所以小兄弟不要抱很大的希望，只要尽力去找了，就不是辜负爱丽丝和我的委托。”
凯罕郑重地道：“我一定会寻找爱丽丝父亲的下落，我本来就是个杂耍艺人，到处卖艺，以后只要我走过的地方，都会向当地人打听。”
“谢谢了，小兄弟，这也算是我没有违背爱丽丝的嘱托。”
他苦笑一声，神色在绝然中透着惨痛，喃喃自语道：“可惜我自己的誓言不能兑现了，原来想着要日后找大巫妖本希卓报仇，但我不能忍受下去啊，就这样任由爱丽丝被杀我做不到。”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原本后面的话法师的自语，声音很小，旁人站在边上很难听清，但凯罕耳聪目明，练过老爹教的那个古怪功法后，听力更远远超过一般人，他清楚地听到法师说话的内容。
凯罕心中正感到悲愤，听了法师的话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放心，我发誓替你报仇，日后一定杀了那个大巫妖本希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