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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最后一天，也意味着春日悄然将至，虽觉方才风里有几分凌人刺骨的寒意，然而席座中间燃着偌大的青铜碳炉，正倾吐着跳动不停的明亮火焰，焰色一层亮红一层明黄，引得阵阵酒香熏暖，将收尾凌寒尽挡在殿门之外，丝毫不觉寒意袭人。
殿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连地上白玉砖细雕的玉兰花蕊也丝丝可见。三足青龙大鼎里一注筷箸粗细的无烟檀香顶部一点红光，似仕女朱唇上的一抹鲜亮的胭脂红。皇室宗亲皆已携着家眷陆陆续续入了座，平日里来往都是少的，难得相聚一次，人一多了，谈笑间也渐渐有了自在生气。我淡扫一眼，看着许多面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身份。
眼神慢慢在三人身上凝聚停留，一个自然是纨绔不恭的泽章，满脸痞笑，却也换去刚才见时所穿的青灰罩衫，着了一件松柏绿的五色祥云袍服。另一个漠然神色，容貌线条坚硬疏朗，鸦青朝服，从未见过，心里暗暗猜测出应当是肃亲王泽肃，二人聊兴甚盛。素闻肃亲王不苟言笑，冷酷含霜，今日一见果然不负虚名，自入座以来脸上始终未有过笑容，只是偶尔轻轻点头。还有一人年纪稍小，十四五岁的样子，头戴攒珠金鵰发束，面容圆润似一轮明月，脸上笑容若清风拂面，尤显稚涩。应当是年龄最小的宝历王泽印。
朱红的凤翎雕花席案上摆满了冬日里不常见的各色瓜果，缤纷诱人，紫玉葡萄挂着晶莹水珠，水灵蜜桃尖上沁红，冰晶梨片，鲜红李子等。楚腰宫娥素手执壶不断地为一色禾文青色殇杯里添满美酒佳酿。几位老王爷却都携孙前来，孩童稚语，绕膝嬉戏，欢笑不断，倒也增添了许多活泼气氛。
太后因前日多吃了几杯酒，有些不适，稍坐一会便起身回自己的慈瑞宫守岁，不再往青龙台来。表姐端坐在泽赢身侧，映着明亮微红的火光，腮边带一缕合宜笑意，明艳不可方物。恬容华同我分座下手。
我同他隔了不远，忍不住微微侧目抬眸，那一抹无限温柔的眸光正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的面颊上，含着许多无奈爱怜，遂如四月春风，暖徐柔缓的覆着，心中升起一片晴和空明。
相望几眼，恋恋收回眼光，迎面杜尔清目光清亮正向这边看过，微笑着举了举手中如亮翅飞鸟一样的酒殇，想着我与泽赢眉目含情的姿态尽收她的眼底，不由脸上漫上晕烫，幸而映着炭火，多数人的脸上也都是红光妍妍，如此神态不会引人侧目，心中却涌出一股悲楚自怜，低下头来，眼角微微湿润。
茗烟将五蝶捧寿八角青铜手炉递到我的手中，遵着医嘱以防寒邪入体。错然瞥见对面的庄嫔，方才匆匆一瞥并未细看。精修娥眉，目若晴明秋水，一袭玫红牡丹襦裙，腰际间挽着玉色宫绦，柔美似春风摆柳，妖娆若轻曳红梅。青丝如墨轻插垂珠玉簪，明玉郎珠萤光隐隐发间，面含春色浓情笑意，轻掩唇齿娇俏清浅，如此精细盛装之下的庄嫔更是绝色天容，妩媚万种，却又和表姐气质不同的别有风味，令我暗暗自叹弗如。
康寿全刚要击掌传歌舞助兴，泽章离席叩拜，面含调侃笑容朗声道：“前些日子，臣弟偶见庄嫔娘娘曼妙舞姿，更甚于宫中这些寻常的歌舞伎，不知可否能再舞一曲，让大家开开眼界，以祝薄兴。”
周遭烦吵之声肃然静了下来，泽赢侧首朝向庄嫔淡淡一笑，示意她走近上前。
庄嫔颊生绯色，轻掩不住的得意欢喜，离席盈盈走到泽赢身边倚坐了，看着她故作亲近姿态，心头顿生厌恶，遂垂目不再看。只听她媚笑道：“愧蒙王爷盛赞，宫里的舞姬都是自小儿精挑细选入宫，日夜严加训练，舞姿都是精巧极致的，妾身不过雕虫小技，已然黔穷技尽，如何能入得了王爷的眼呢。”
抬起头来不由哑然一笑，如今她也竟然学会一些谦虚言辞了，纵然看着是虚假万分，却也对她作出的推辞之意颇感意外。
“不过，”她话锋一转，美目倏然转向我，眼神凌厉看得我心中一颤，暗觉她要玩什么花样。果然只听她轻笑道：“三番几次听说婉仪娘娘素指灵巧，能弹奏出人间难闻宛如天籁的珍音妙曲，若是能得伴奏，妾身或许可以一发所长也未可知。”
凡是识得我的人闻罢此言全都目光灼灼的转向我，顿觉如针芒刺背，坐立不安，脸颊生热直到耳根。
泽章闻言哈哈一笑，抱了抱拳道：“今日才算得知，皇兄身边果然多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红颜佳丽，臣弟亦听说这位新晋的婉仪娘娘乃是聂将军的千金，自幼精习音律，已有聂夫人当年风范，青胜出于蓝。不知婉仪娘娘可否赏小王一个薄面……”
“纯婉仪现在身怀有孕，不能过于劳累。”未等他说完，泽赢淡淡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缓缓响起，带着些许不容反驳的语气。
一时四座下寂寂无声，众人相视觑色。
心中感动骤然潮涌而上，只道我与他虽只是在外人面前假意生隙，但在这种贵胄亲王都在的境地，我心内已经做好不被维护的打算。而如今，他竟抛去所有人的异意言辞只自顾要护我周全。
簌簌泪光中，他温然凝视着我，嘴角露出那样洁净温暖的笑意，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他一样，整颗心都被这样巨大的幸福填满，渐渐安定下来。
“哦？”泽章笑容僵在脸上，讪讪道：“不过弹奏一曲而已，皇兄未免太过小心了。”
此时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旁边始终一言未发的泽肃也坐着道：“不知皇上是否真的如传言一样沉湎美色，竟这等小心维护。”语气虽平平淡淡却也不难听出几分挑衅之意。
泽赢始终一抹淡笑，不置与否，只是这笑容似乎早已在脸上凝固，透出一阵阵威严不能侵犯的冷意，静静看着他们，席上的火药敌对之意愈来愈浓。
虽知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有所妄为，但看着这样的态度，背上的冷汗也淋淋而下，暗自定下主意，盈盈起身离座，嘴角漾起一缕宁然笑容，目光无惧的盯住泽章眼中一层一层升起的愕然，婉转一笑：“妾身有幸为各位王爷弹奏，有何不可，只是手拙愚钝，如若弹得不好还请诸位不要见笑。”
“你……是……是你…..”他惊愕的一时语噎。
在他的错愕中，我轻盈袅袅走到殿中，路过他的时候，用细微的只有我倆能听到的声音讥讽笑道：“妾身教王爷失望了！”
再也不顾其他人神色如何，伸手从目瞪口呆的乐师手中取过一把毓秀古琴，我今日身着一袭浅蓝飞星逐月拖地长裙，一只手轻轻曳着长长拖地三尺有余的繁花裙摆，另一只手则小心托着金色良琴，绣着流水纹柔滑的宽袖里裹满微凉的轻风，飘飘逸动似三尺碧水生波微漾开来，轻巧盘膝坐在场地之中，身下恰好铺着一方大红缎绒地毯，柔软而厚实，精绣着几只朱喙白鹤，橘红色的细脚轻踏流彩祥云，振翅飞于青峰叠嶂之上，令人思明空远，烦绪度外。
我能想象出在这漫漫妖媚红色中，唯独一抹清明淡蓝流光生霞，是怎样的出尘拔俗，就像万紫千红的花海上空那一片澄明无瑕的碧色蓝天，让人心旷神怡。纵然我没有绝色姿容，这样的妆扮，这样的气质，这样的眉目轻灵，已是足够了。
略略思索一下，纤纤素指轻拨了几下琴弦，“叮咚”清清泠泠如山涧溅落惹出一片脆鸣之音，音色虽不及那把珍藏古瑟‘梅林撷芳’那般空灵幽然，却十分自信单凭我的技艺绝对能奏出绝好的乐曲来。
转而笑看泽赢身旁正呆呆杵着的庄嫔，许是没想过我竟答应的如此爽快，她脸上惊诧，妖娆美目却流露出嫉恨无限，竟忘记她的本意是要我为她伴奏。此刻，她已是恨我到骨子里了。
我不禁暗自叹息，嗔恼无奈，原来的我处处避让，不与她抢夺风头，可她依旧不依不饶，将我卷入她的斗争之中。如今我已如了她的心愿，却为何又这般不甘心的模样，人总是这样，将自己不断的陷于矛盾之中。
复又转念一想，也许，我同她的斗争从未止过，我也从未真正的避开过。
无所谓了，全都抛开。唇边勾上一抹清浅微笑，向泽赢报以温柔目光，他僵直笑容渐渐在我的视线里融化开来，祥和而温暖的回眸凝视我，含着欣喜和赞赏，目光如明亮皎月洒下的清辉，淡然拂面，又似昭昭日晖罩住我整个人，流转生彩。
这样静静相视，周遭晃动的人影似乎都在晃晃烛光中遁隐不见了，烦闹之声也在耳边渐渐消匿远去。青龙台上，唯余我和他，流光烛华，情愫浮浓。
此刻，我，只为一人演奏。
此生，我，只为一人倾尽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