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否是我的一番言辞起了作用,既然夏彦之答应入仕为官,我便了了一桩心事,至于接下来如何引荐如何封职自然会有人作仔细谨慎的安排。
果然半月后传来消息,泽赢下旨任命他为三品云麾将军,即刻领西北调兵前往沿海驻守。
徐农玉比先时更谨慎了,近些日子每日早晚固定的时辰都要过来为我请脉,无论有无风雨,大小事情。也许在他看来保住我的胎便是他此时最重要的事情。
天边如流火披彩般的晚霞一点点在茫茫暮色中消失殆尽,几只归巢的老鸦如鬼魅般扑棱着翅膀从檐顶掠影而去,不时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声。
请脉的时辰已过,徐农玉竟是出乎意料的没来。
我的双脚已经浮肿多日,必要每日药水按摩温泡才能稍解酸乏。
文鸢堂里的布置是随了我的喜好照梨露轩搬过来的,宁雅素朴。唯一的区别便是厅角多了两个高脚镂花花座,上面放置了两盆叶大如盖,油绿旺盛的花叶芋。执秋正执着掸子轻轻拭着叶上如月霜一样淡薄的浮沉。看着天色渐晚,不由着急起来:“这徐太医怎么回事,若是有事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咱们也好早做打算,天色这么晚眼见着宫门都要关了。”
雪浮替我轻轻揉着双腿,忙接过话茬:“素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必是真的有事耽搁了。也亏了他一日往拥芙宫跑个两趟,太医院离拥芙宫这样远,若是换了旁人早有微言了。”
我点点头道:“原不必这般小心的,这徐太医对本宫确是是花了许多心思的,待我产下孩儿必要好好谢谢他才是。”抬头看看门外暗沉的一线天色已经有烁亮疏星挂起,便又道:“看样子今晚太医是不会过来了,去吩咐把宫门关了吧。”
执秋忙出去吩咐了,刚要关门时,徐农玉却满头是汗的赶来了。
进门躬身拜倒:“望娘娘恕罪,微臣有事来迟了些。”
看他气息不平,额头上汗水正凝结成珠沿着脸颊流下,想来是一路小跑过来,忙道:“徐太医不必多礼,本宫也没觉得身子有何异样,若是有急事大可不必如此匆忙赶来。”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脸色渐渐缓和平复下来,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微臣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如此凝重肃然,心里想着必是出了什么大事,遂屏退众人只留了茗烟,慌忙道:“太医请说。”
他一边取出锦帕,一边沉沉道:“微臣今晚迟了许多,实是因为被皇后娘娘召见,向微臣询问婉仪龙胎事宜,还有平日里饮食药膳之事。”
我心里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许是太医过虑了,皇后娘娘是本宫一同长大的至亲表姐,又掌管六宫之事,合着规矩和人情询问这些是也是关心本宫,并无不妥。”
他躬一躬身,仔细的替我听着脉相,片刻才缓缓道:“也许的确是微臣多虑了,娘娘还要处处小心才是,前些日子微臣上表太后和皇上其实的确是有那几分原因的,娘娘入宫以来睡眠甚少踏实,忧思过劳,胎儿如今已足六月,如今虽没有凶险之像,但也绝对不可以大意了之。”
他停了一停方小声道:“如果娘娘没什么事,便不要倒凤仪宫,即使去了,也不要逗留许久。”
我心中陡然一紧,疑惑问道:“太医如此讲却是为何?”
他面色沉沉,压低了声音道:“臣今日到凤仪宫去,隐隐闻有一阵异香,仔细辨了辨方才识得是西域金蕊花的香气,此花并不常见,太医院也只有少许,系治疗不眠之症的良药,常人用自然是无碍的,不过若是孕妇闻了却对胎儿有些不利。”
我闻言一愣,心内随即漫上一阵黯然哀伤。自身子沉乏后,便极少出去走动,表姐却每日着人前来探望,她还是如此疼爱我,而我却从没为她设想过,也从没想过如今她竟要靠这种花草的香气才能安然入眠,想到此处,心中的负疚之情如同泉涌而上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将我的心越坠越深,暗暗决定待我身子方便后一定要时常过去陪她说话解闷。
遂闷声问道:“不知太医如何同皇后娘娘说的。”
“微臣自然是如实说的,微臣也希望皇后娘娘对婉仪能够多加几分小心照顾。”他小心翼翼的答道。
我点点头,遂含赞许道:“本宫多亏有徐太医如此精心照料,才安然无恙到今日。”
他听完忙欠着身子,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只需谨遵医嘱舒心而处,必是没什么大碍的。如今天气晴好,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对身体亦是很有好处。”
见他如此细心叮嘱,心下又涌起一番感动。
入了四月,骄阳春暖,繁花骤然齐放,仿佛错过了这个时候便再也没有机会一吐芳蕊。拂水柳花千万点,隔楼莺舌两三声。时近暮春,本应当是时节雨纷纷,今年却一反常态的日光格外的姣好,我懒懒的卧在榻上看着西窗外璀璨如金的光影,不禁忆起去年时的这个时候我还在桐花阁扶窗观赏如云淡雅的万花齐放的盛景,心里堆满女儿家缠绵悱恻的感怀情思。
泽赢下了朝便往拥芙宫来,一身明黄朝服也不顾得换,脸上满是开怀笑意,进门便道:“阿乔,你那个师傅当真是个有胆识的将相之才!”
我忙扶身下塌,教茗烟绞了帕子递上,一边替他拭了额头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一边盈盈笑着问:“先生才刚到竟是打了胜仗了么?”
他轻敛了笑意,拉过我的手坐下,温和道:“若不是你,如何劝得住这样一个贤才为我所用。战事果然并非柳云松所言如此吃紧,你师傅却是为自己开了个好头。”
我脸颊一红,轻轻一笑:“臣妾也没如何劝,只不过是先生自己改了心意。”
命人将窗子撑起,阳光拥着和煦轻风陡然铺洒进来,映得满室彤彤光明。在他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柔和明亮的淡金色,越发显得他舒心的笑容温暖洁净,只一边笑一边讲着夏彦之的趣事。
只因夏彦之并无战功却出任将军,的确是惹得许多人眼红不服,便暗地里使绊子,将一个军中需两人方才搬得动的行军铁锅,偷偷的在深夜里放置在他的营帐门前,夏彦之一大早起来便见了这么个事物,心里明白却不恼也不言语,遂教人将锅立起取了弓箭来,先是一发射在中间,然后一圈一圈按着顺序的密密匝匝的都射穿了,直把那锅射成了个长满了刺的刺猬才罢手,从那以后便再也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了,也算是立了威信。
我手托着腮静静听着,听到此处不禁莞尔,笑着道:“先生处事果然与常人不同。”
话音未落,映冬手里捧了几支看不清模样的花枝掀了帘子进来,见了泽赢,慌忙跪在地上,花也顾不得拿了了,赤剌剌散了一地。
我低头看去,花蕊淡紫,花瓣却是素白的,并不似别的花卉三三两两的绽放,从枝头一直绽放到枝尾,仿佛是拼劲了所有的精力才能盛放如斯,没有一丝懒惰之意。正是暮春时节开得正当时的桐花,心下欢喜忙问道:“入宫来,梅兰竹菊见了不少,桐树却从未见着一棵,却是从何处采得。”
她抬头看了泽赢一眼,显得极为惧怕,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小声回道:“是在......是在桐云旧园。”
我心中奇怪,只不过几支花而已,泽赢在文鸢堂规矩也是省了许多的,为何流露出如此胆怯神情,抬头看了泽赢一眼见他并无异样神色,便淡淡道:“赶紧起来吧,将这些桐花好好的插起,这样落在地上弄脏污了岂不白白糟蹋了如此气质颜色。”
她忙小心的捡起去了。
泽赢笑着道:“果然喜欢这花,平日里见她们插什么你便看什么,何时如此上心过。”略一思索,便沉吟道:“‘瑞气朝浮五云阁,祥光夜吐万年枝。兰叶负龟初荐祉,桐花集凤更来仪’,是祥瑞之花,正如阿乔于我一样,是我命中的祥瑞之人。”
我闻言脸上倏然红透,灼热不堪,凝视着他淡笑的眼眸轻声道:“我哪里是什么祥瑞之人,只因我娘喜爱此花,久而久之见着此花便觉亲切,每每见时竟是含了一种情思在里头。”
他轻轻抚着我的肩膀,熟悉而踏实的气息将我的心慢慢的融化在一片温柔里,温和笑着道:“宫里头原是栽种了许多桐花的,就在方才那个婢女口中所说的桐云旧园里。每到这个时节便盛开到极致。不过在我十二岁那年不知因何尽数被砍了去,只留下一片败落情景。父皇曾有段时间不许我们再踏入旧园,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此事便愈来愈淡了。”
我点点头:“难怪映冬如此惊慌,原来是怕你见了责罚。”
他叹息一声,缓缓道:“时隔多年了,这园子又在上林苑的最尽头必是荒芜颓败,已经没有几人会去,这个婢女胆子倒大些。”
我轻轻将头倚在他的肩旁,微笑说:“想是我原先提起过喜爱桐花,她便记在心上了。”
顶上的繁复雕花画梁上垂着一个浑圆的锦色绣球,繁丽丝线编缠绕出各色花式,在底部中心束成七彩流光的苏子,正微微的晃动着。偶尔几只莺鸟的疏影从窗前掠过,唱出一阵婉转动听的歌谣。
“若是能一直这样同你执手到老该有多好。”他低声呢喃,隐有淡淡的哀伤之意。
倚进他的怀里,熟悉的淡淡杜衡清香渐渐将我笼罩,只觉得那香气让人无限的宁静踏实,仿佛置身与世外无人的桃花源中。抬头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庞,轮廓柔和的如玉温润,在我面前从没有帝王那般威严不近的神色。在我的心里他从来都不是坐拥江上的帝王,而是是我聂乔要托付此生的人。
何时归去做闲人?心里问过自己,此生唯一的企盼,因着他如此身份终是不能实现了。
“今晚不能留下陪你了,依着祖制要去凤仪宫。”他轻轻搂住我,似乎些许无奈。
即便是早已将日子算好,听他出口,心里还是不由落了一层伤感酸楚。挣扎坐起,强笑了一下:“臣妾没事,定要好好陪着表姐才好。”
用过早膳,他便踏着满地灿灿日光不舍离去,我的心里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徒留一片阴凉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