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醉的眩晕中起身,四周都是陌生的摆设。
花凉端了茶给我,才猛然想起这里是城西的睿王府,不似一向熟悉的锦崇宫。前阵子体弱伤寒,久病不愈,急煞了宫里的一帮太医。恰逢有道士为我批命,须得一风水良好桃花盛放的宝地进行休养,以吸取天地之灵气。于是一纸皇命下来,我连夜从宫中搬入了二皇兄睿王府邸的一处桃花林。说来也怪,这病果一日复一日的见好。昨日一时兴起,挖了我这二哥的两坛好酒,避了整日絮絮的花凉,一个人喝的酩酊大醉,不知西东。
眼见这会小丫头满脸的不高兴,我竟也生出几分愧意,毕竟她是为了我身体着想。我一向任性,从小到大也只她为我忧虑操心,明明比我还要小的年纪,却整天弄的忧心忡忡。只得讷讷的开口道:“如今怎样的时辰?”
花凉一脸的漠然,木然的为我更衣洗漱。“回公主,约莫临近正午了。睿王妃今个一大早就来请公主小聚。我看公主睡的正酣,就给回了。”
我看她这语气脸色,知她确实是有些恼了。再多言也不好,估计一会火气也就消了。匆忙打点好,快步去赴睿王妃的女眷小聚。毕竟在这叨扰的时间不短,二哥这王妃又一向好面子,不去怕是不好。
外界传闻睿王好玲珑精巧,二哥这府邸果然别有韵致。这一路上穿花拂柳,亭阁俏丽的飞檐时隐时现。恰是人间三月天,流云浮纸鸢。有俏皮爱玩的小婢将纸鸢放的好高好高,玩闹的声音透过重重碧柳天青幕不时传来。却不曾想今日是触了谁的霉头。一只硕大的蝴蝶纸鸢劈头盖脸的向我砸来,顿时满眼金星。身体并未复原个十成十,这样一砸,几近站立不稳。刚想端出点公主的架子呵斥是哪个小丫头这么莽撞。却听见一个清澈的童音:“老师,迟潇又莽撞了,这次,未曾想,竟,竟砸到了人……”
好么,我可算听出是谁干的好事了。
二哥与王妃仅有的一子,我那嫡嫡亲亲的好侄儿,白迟潇。
我轻轻的揉着头,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显然他看到是我,吃惊不小。不过毕竟是皇家的孩子,仍是礼数周全规规矩矩的向我行了一礼:“侄儿迟潇见过皇姑姑。今日莽撞,还请皇姑姑责罚。”
我本身并未如何生气,只是看见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如此老成的样子突然起了玩性。顺手抄起纸鸢,“迟潇啊,还想要这纸鸢吗?”
这只蝴蝶纸鸢做工精细,色彩缤纷,想必费了不少心血。果然,小少年的脸上浮现浅浅红晕,却仍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还敢请问皇姑姑,要侄儿如何做才能归还纸鸢?”
孩子不大,倒是聪明。一时玩心大起,有意难为他。“迟潇啊,皇姑姑问你,这王府里都有哪里能出得去呀?”
“王府里分四大门。东南西北各一门。南门为王府大门,北门为后门。其余两门平日不常开。又有角门若干供仆妇奴才出入。皇姑姑若是想出去游玩,平日里从南北门出去均可。”说罢又恭恭敬敬的行上一礼。
“迟潇,你该知道皇姑姑问的不是这些啊。”我笑意融融的看向他,随意摆了摆手里的风筝,靠近他低声道:“不要跟皇姑姑说,你这风筝是自己从天鸢坊飞过来的……”他抬起头来踟蹰的看着我,脸红的像滴出血来,“侄儿,侄儿不知皇姑姑是何意思,还请皇姑姑责罚……”
我不语,只含笑看着他。小少年越发的紧张。约莫过了四分之一盏茶的时间,他刚要开口只听一个略低沉却不失清爽的男音响起:“迟潇,在这里耽搁些什么?”
小少年瞬间松了一口气:“老师,是迟潇莽撞了。纸鸢不小心砸到了皇姑姑,正在请求皇姑姑责罚。”
竹杖扣击石板的清脆传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清瘦男子形象显现出来。气质有些疏离,五官长的倒很是清俊,只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看不出所想——竟是个盲人!
不卑不亢的一礼,“在下慕渊。是教迟潇琴艺礼乐的先生。迟潇既已知道错了,还请公主网开一面放他回去继续课业。要责怪还请责怪慕渊,是慕渊给迟潇风筝却未好好指导其放飞之法。请公主责罚。”
我突然有些讷讷,本来只是存心逗逗小孩子,如今一看却是显的自己小气了。闷闷的将风筝还给师徒二人。原本不错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糟糕,平白无故的让一个教书先生看了热闹。又想起睿王妃的小聚,看这天色,估计连茶都喝不上一碗了。不由头痛。
今日,果真是时运不济啊。
这先生慕渊实则是个有趣的人。
我看着迟潇身边小丫鬟莲襄送来的信笺,素白的宣纸上只有几个清晰俊逸的字。这样成熟老练的字体不可能是迟潇这个年纪写的出来的,所以必然只有上午那个不卑不亢的白衣先生。却不曾想他有这般细致心思,不由佩服起他来。能在这睿王府谋上一席的人不是才高八斗就是别有谋略,我这二哥一向是眼高于顶,更何况给他向来宠爱的独子。这先生虽然眼盲,但可见其才华天赋。自己也曾一度失去光明,却连吃饭都费力气的很,心下不由又佩服上三分。
将花凉支走。我独自穿过桃林,直走沁桂苑。其实那纸上并无他语,只七个字:画楼西畔桂堂东。却一语道出了我今日为难迟潇的问题。白日里的那只纸鸢被我一眼看出是民间天鸢坊的玩意儿,而迟潇平日里是禁止出门闲逛的。我想问的,不过就是如何能偷偷溜出王府,不想劳动上下,只需来回方便。迟潇大可以随便说是哪个下人送的,只是被我恰巧猜中而心虚罢了。
暗香浮动,月色袅袅。王府唯一有桂花的地方就是这沁桂苑了。果然被我发现一个小巧的角门。半夜出门,实在是不得已,可是府内上下却因二哥的默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是这样纵容我这个唯一的胞妹,无论任性还是妄为。
西城外天阶馆,便是此行的所在。天下情报尽在天阶馆,由一个隐居的说书先生建馆,初时只是为一些外地的人们带来家里的音讯。而后历经三代,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到这代,馆主乃是号称一语千金的白泠音。我在偶然间与她相识,在饮酒这方面极是投缘,平日里经常小聚。今日如此匆忙,深夜造访,只是碍于今日身份有些不同。
无人不知晓,这天阶馆的古怪规矩,寻人问讯,夜半三更。
我急急的赶到馆内,却发现泠音正悠闲的坐在那喝着君山银叶,顿时大为光火,不管不顾的掀了她的茶碗,她倒是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可一旁的伺候的小婢估计又要心疼这黄金一两也难求的好茶了。
“有消息了吗?”我急急的追问。
“你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哪里像个公主?徐儿,去换上一壶好茶。”她不慌不忙的打趣我,狭长的丹凤眼满是揶揄的笑意。
“要不是收到你的传信,你以为哪个公主宵禁之后还会出来?要不说你这天阶馆的规矩委实古怪,你身为馆主不晓得要为民造福吗?”我不屑的坐在她面前,看她今日新换的滚金边大红裙,修长的手指叩击梨花木桌面,艳色蔻丹反射出别样妩媚神秘的色彩。
“我这天阶馆向来不是为民造福的地方。只管网罗天下情报,”她悠悠的看着我说,“历代馆主留下的规矩,我也不好打破。徐儿,茶放这里,你可以去休息了。”
跟这样的人你根本生不起气。我抿了口茶,却是露水沏的雨前龙井,果真是会享受。见她只是悠然的喝茶,气定神闲,与我这慌张焦急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心知越追问,她便越是不会着急说。一副就乐得见人着急的模样。
“若我说,今日请公主深夜造访,不过就是因为泠音得了几坛好酒,一时兴起,请公主品酒来了。公主会不会将这碗茶水直接就扣在泠音脑袋上?”她颇有兴味的说,毫无惧色。
我面无表情的回道:“你大可以试试。你我倒是无所谓,就是心疼你那小丫鬟。”
她却是装糊涂,似乎很惊讶,“徐儿?就算是我惹了公主吧,可是关我那小丫鬟何事。到时候公主要一定治我天阶馆的罪,也只治泠音一人就好。何苦连累别人?”说罢,还楚楚可怜的抬袖抹了抹眼泪,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我视而不见,继续面无表情,“你倒是心善。不过有你这样败家的主子,恐怕到不了我治你天阶馆的罪,徐儿就得心疼死。白馆主,如果没看错,你这喝茶的杯子可是番邦才产的骨灰瓷?还有你这桌子上摆的玉葡萄,怎么看怎么鲜翠欲滴,不知道玉碎声如何啊?”说罢我还故意晃了晃那茶碗,摸了摸那玉葡萄,泠音早就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丹凤眼饶有兴致的眯了起来。
“公主倒是识货,若是喜欢,送你就好,又何必糟蹋好东西呢?今日本是想邀公主品尝好酒的,可是公主既没那个兴致,泠音就不勉强了。夜既已深,公主也赶快回府吧。”说罢,竟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礼数周全,竟然还吩咐小厮帮我提了两壶好酒。
可是我还没有问到消息,还没找到我想找的那个人,如何能走?
“白馆主,”我不再面无表情,而是似笑非笑。“这就赶我走,可是有碍天阶馆的规矩。”
“公主这样说泠音可就委屈了,公主哪一次来,我白泠音不是礼数周全,好酒好茶?如今半夜这样做是有些怠慢,那泠音在此赔不是了。”
看着她一副委屈的不行的样子,我突然就懒得再跟她这样周旋下去。神色间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一股颓靡,放缓了声音,“泠音,别再闹了。告诉我吧。”
她似是还想再纠缠下去,见我这样,也没了兴致,毫无形象的往凳子上一坐,一脸无趣,“倾月当真没有意思。”说到底,她白泠音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
“你让我查的那个人,终于有些微线索了。”她恹恹的说,“三年前他离开临安后,无人知晓他的行踪。不过,五个月前,他曾经医治过的人看见他出现在檀县,似是往西城这边来了。”
檀县?那不是离西城很近?或许他现在就在西城。我仍是抱着一丝犹疑,“此话当真?”“天阶馆的消息向来准确。”
我有些站不稳,心中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其他,只觉五味杂陈。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样一句话。三年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连天阶馆都查不出来任何消息。我甚至以为,那短短数月不过是我的一场梦。你只是我最绝望的梦境中所浮现的魅影,抑或是我低迷时刻的幻像。
许多个黑暗莅临的夜晚,我都还以为你在。我的双眼因误服毒药而盲,他们说,你是这天下最好的大夫。那时候我多绝望,绝望到歇斯底里,夜夜难眠。我甚至每天都要对着你大声质问,是不是我的眼睛再也不能好,是不是终其一生我都要成为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残废。你从来都只淡淡的一句,“你只能相信我。”
是,我只能相信你,你是我那漫长五个月里唯一的依靠。可是我从未见过你的样子,也记不得你淡若飘渺的声音。唯一只记得那在空旷夜空里回荡的缠绵曲调,亦是我每每午夜梦回斑驳的碎语: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岑墨,临安一别,你可安好?